他是壹個中國體育以後可能再也不會出現的運動員——不是說他的運動成就，而是他的人生遭遇：大起大落，大喜大悲，大徹大悟。
他就是劉翔。
1
先把鏡頭拉回到 2008 年 8 月 18 日，北京鳥巢體育場。
我坐在記者席的第三排，面對男子 110 米欄預賽的跑道。
劉翔撕下號碼貼紙的壹剎那，我站了起來。
旁邊的人還在問：「怎麽了？」
另外壹個人淡定地回答：「沒事，上屆奧運冠軍，可以直接進入決賽。」
我已經沒心思去糾正他了，因為我清楚地知道：劉翔退賽了。
10 天前，2008 年 8 月 8 日，劉翔進駐北京奧運村的那壹晚上，搜狐博客約我寫了壹篇博文。這篇博客，在劉翔退賽那天，被人翻了出來，點擊爆棚。很多人在下面留言：噢！原來劉翔是真的受傷啊！
在鳥巢體育場外面的走廊裏，我決定給劉翔的父親劉學根打壹個電話。
手機撥通，響了壹下，被掐掉了。
老劉從來不掐我的電話。
過了大概兩分鐘，他的電話回了過來。
接起電話，我發現我自己居然壹句話也說不出來——我完全不知道該說什麽。
結果是電話那頭的老劉先開腔：「沒事的，真的，沒事的。」
我居然壹下子有點哽咽起來。
怎麽可能沒事呢？
2
現在，回到 2004 年 8 月 28 日，雅典奧運會男子 110 米欄決賽。
作為當時全國最年輕的奧運持證記者，我就在雅典。但根據比賽分工，我不在田徑賽場。劉翔的那場比賽，我是在奧運村自己的房間裏，通過閉路電視看的直播。
結果自然大家都知道，12 秒 91，冠軍。
這個賽前被我做報道計劃列入「可能會登上領獎臺」的上海小夥子，居然拿到了金牌！
在那個沒有微博和微信朋友圈的年代，我開始瘋狂刷 BBS（電子公告牌系統）。那壹夜，有壹句話在各大 BBS 廣為傳播：「今晚，中國的女人都哭了，中國的男人都醉了。」
那壹晚，我的壹位在後方的報社男同事，和幾個同事壹起喝酒到淩晨 5 點。回到家，不顧妻女已睡，他把床單扯了下來當國旗披在身上，在家中每個房間裏亂竄並大喊：「我是劉翔！我是劉翔！」
回國後，我接到了報社的任務：劉翔希望出壹本自傳，由我來擔任主要的采訪整理者。
那是 2004 年 9 月的壹個下午，在上海普陀區的海棠苑小區，劉翔的家，我第壹次見到了劉翔本人。
那是壹套兩室壹廳的房子。他從自己的小臥室走了出來，明顯沒有休息好，眼皮還有些浮腫。
「叫哥哥！」劉翔的父親在旁邊說了壹句。
劉翔楞了壹下。
我忙不好意思地擺手：「別別別，沒比妳大多少。」
劉翔笑了笑，伸出了手：「張記者，妳好！」
那是我對劉翔的第壹次采訪，按理，應該為他的自傳搜集很多第壹手材料。但現在回想起來，我們很多時間都花在對電腦遊戲的討論上了。
「《傳奇》後來不玩了。《帝國時代》，妳懂的呀，那時候造農民都要掐秒表的，到幾秒造壹個，不然後面死得家都不認識。」劉翔說起這些來眉飛色舞。
那壹年，劉翔 21 歲。
3
現在回想起來，2005 年，應該是劉翔最火的壹年。
其實在 2004 年雅典奧運會結束回國後，劉翔就已經蒙了。奧運歸來第壹次回家，他發現道路兩邊，站滿了自發來歡迎他回家的市民。
半天，劉翔不敢下車。
車裏的老劉拍了拍他的肩膀：「接下來，不是看妳成績，是看妳做人了。」
2005 年，劉翔的熱度達到了巔峰，各種各樣的邀請、采訪、廣告，讓他暈頭轉向。
那壹年，有位朋友帶話過來，壹位在溫州做生意的朋友希望我牽線，能和劉翔吃頓午飯。「人家願意出 20 萬元。」朋友對我說。
面對熱潮，劉翔漸漸選擇自我封閉。「我別的不擔心，就是擔心他太封閉了，會悶掉，整個心態會受影響。」劉翔的父親不止壹次對我這樣說。
2005 年，深圳觀瀾湖承辦了「全國十佳體育勞倫斯」的頒獎典禮。劉翔是候選人，我是采訪記者，都去了。
頒獎典禮前壹晚，我到劉翔的房間去玩。那時候，為防止媒體采訪，他那壹樓層的電梯口，已經開始專門有保安站崗了。如果不是劉翔自己從房間裏出來接我，我根本進不去。
主辦方給劉翔準備的也是壹間標間。閑聊了壹會兒，看時間不早，我準備回自己房間，劉翔忽然說了壹句：「今晚別回了，睡這吧，我們聊聊天。」
我說算了，怕給他添麻煩。他擺了擺手：「我說可以就可以，妳放心！」
那天晚上，我仿佛回到了大學時代的「臥談」，和他聊了很久。話題五花八門，比如他說他以前在少體校，怎麽受年紀大的隊友欺負：「大冬天，他壹聲令下，我們就必須赤膊跑到寢室的陽臺上做廣播操、俯臥撐，不然就要『吃生活』（挨揍）。」
他也說到和柔道隊的隊員打架：「打架這事情，壹上來氣勢絕對不能輸人！」
「打不過人家呢？」
「那就逃啊！反正整個基地我跑得最快！」
當然也說各種其他話題，比如變形金剛，比如喜歡的電影、影星。那天他給我講他欣賞的香港影星，有周潤發、成龍、張曼玉，我記得還有劉嘉玲。
那壹夜，說到開心處，我們倆會捶各自的床、踢被子。直到第二天壹早，「頻道」似乎又調了回來。他對著鏡子整理衣領：「待會兒我要有個運動員代表發言，我準備說三個方面……妳幫我看看還有什麽需要補充的？」
那壹晚的頒獎典禮，劉翔毫無懸念地當選了 2005 年的「中國最佳男運動員」，給他頒獎的嘉賓，就是劉嘉玲。
4
2006 年，劉翔在運動成績上再壹次達到了巔峰：在瑞士洛桑，他以 12 秒 88 打破了世界紀錄。
那時我在德國報道世界杯，還沒回國。那天早上起來壹開手機，看到有人和我說劉翔打破世界紀錄了。我的第壹反應是假消息，忙起床去查新聞。壹看，居然是真的！連忙給劉翔打了個電話。
「真的假的？！ 我就問妳壹個問題：現在什麽感覺？」
「爽！」劉翔在電話那頭吼道。
「那回國給我在那件 T 恤衫上簽個名！」
劉翔破紀錄後的第壹時間，他的贊助商就發布了壹款胸前印有「12 秒 88」字樣的 T 恤衫，那也是我第壹次主動要求劉翔為我簽名。
打破世界紀錄後的劉翔，進壹步成為「無差別級」的國民偶像。我的老師、同學、同事，身邊的朋友，各種年齡層次和職業的人，紛紛拜托我幫他們弄壹個劉翔的簽名，當然，最好能看壹眼真人劉翔。
給我印象最深的壹次，是在廣東。那壹次是劉翔冬訓，我去采訪，壹起吃了晚飯後，和幾位朋友找了家量販式的卡拉 OK 唱歌——劉翔喜歡唱歌，但那時候，這樣的放松機會不多。
包廂門外忽然壹陣騷動，伴有責罵聲，然後門就被撞開了。壹個黑襯衣、戴著金項鏈的 50 歲左右男子，硬是闖了進來。身後試圖阻攔的服務員，被這名男子身後跟著的幾個穿黑西裝的男子擋在了門外。
「劉翔？劉翔真的在？」那個中年男子邊走邊嚷，明顯噴著酒氣。
包廂裏的人都挺緊張的，劉翔站了起來，但壹時不知如何應對。
氣氛有點緊張。
那個男子猛地走到劉翔面前，「果然是劉翔！！！」他喊了壹聲。然後忽然後退壹步——雙手壹抱拳。
劉翔忙抱拳回禮。
「劉翔！英雄！」那個男子就說了這四個字，隨即轉身，帶著他的人離開了。
5
做英雄，是要有代價的。
2007 年，在日本大阪舉行世界田徑錦標賽，劉翔是男子 110 米欄最有希望的奪冠候選。日本的媒體，當時送給劉翔壹個稱號：「黃金升龍」。
劉翔抵達的那天，在大阪的關西機場，擠滿了中日媒體，希望能采訪他。
劉翔隨後從出口出來後，卻虎著個臉，沒有接受任何采訪，包括日本粉絲專門為他拉的橫幅，也視而不見。壹個人鉆進了大巴，而且還背朝車窗，不給人拍照。
我迎上去，希望能和他打個招呼，卻不承想，他也沒有理我，直接從我面前走了過去。
後來，他的教練孫海平和我解釋：「劉翔那天其實高燒還沒退，來的飛機上，機艙裏的人排隊找他合影留念，他好像有點情緒了。」
孫海平後面還跟了壹句：「他很想拿這個冠軍……」
在此之前，劉翔還沒拿過世錦賽冠軍。
所以，當劉翔在決賽那晚，身處第九道，卻以 12 秒 95 奪冠之後，他興奮得有些異常。
在賽後的混合采訪區，我隔著圍欄，伸出了手，喊了壹句：「劉翔！」他過來和我猛力擊了壹下掌，居然說了壹句上海話粗口：「老卵！」
而他的眼裏，明顯有淚花。
那讓我忽然想到了大賽前不久的壹幕。
那次是去北京體育總局看他訓練，結束後我們打了壹輛出租車去吃晚飯。我坐副駕駛，劉翔坐司機身後的那個座位。
「哥們兒，妳們是運動員吧？」的哥從訓練中心門口接的我們，自然這麽認為。
我側頭看了壹眼劉翔，劉翔蜷在座位上，低頭擺手。
之前已發生過好多次，出租車司機認出了他，結果到目的地後，堅持不肯收錢。
於是我否認。
「可惜了，如果是運動員，我就不收妳們車錢。」
「是運動員妳就不收錢？」我倒好奇了。
「有條件！妳得代表我們國家，在世界大賽裏進過前三名，我就不收錢！」的哥非常認真地說，「運動員嘛！為國爭光就是英雄！」
「不然呢？」我問。
「不然就是狗熊！」
自始至終，劉翔沒說過壹句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