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心先生是偶然間發現的,得益於壹位珍貴的老朋友東哥。那個下午,聽他眉飛色舞地講了壹下午木心,並贈送我《文學回憶錄》上下部和《素履之往》。
當時的我,每日堅持著看佛學書籍,已覺受益良多。拾起木心先生的文字後,有種招架不住又止不住讀的意願。如木心先生的壹位讀者寫道,“妳這個老頭兒,壞得很”。他以文字為劍,三言兩語,壹招命中人心裏的要害處。《道德經》裏講,“眾妙之門,玄之又玄”。在某些時代,又會出現壹些先知,帶著透露天機的使命,壹點點地講給妳聽。
木心先生,在我的眼裏,就是這樣壹位先知。 他知道的太多了。
某天,我遇到了壹件令人悲傷的事。那天晚上,做了壹個神奇的夢,夢到在烏鎮水邊的廊橋上,木心先生戴著他常戴的線絨帽,穿著筆挺的黑色毛呢大衣,杵著手杖,端坐著。眼神像沒有被汙染過的湖水壹般清新透亮。他看上去特別親切,我在他面前蹲下身,認真地向他請教了幾個問題。夢裏後來有他去世,舉辦了壹個莊嚴肅穆的葬禮。醒來後,我感覺非常非常地震驚。我曾讀過釋伽牟尼的智慧,讀過林語堂錢鐘書張愛玲,也非常仰慕柏拉圖,但在我的人生經歷裏,夢裏從來沒有出現過壹位跟平常的飲食生活沒有幹系的人,更別提是劇裏的角色或者作家。也經常有讀者提到會夢到木心先生。所以,木心先生真的壞的很,他竟能輕易進入別人的夢境。我這麽容易不服氣的人,也入戲了!
木心在《最後壹課》裏提到“冷賢”。
“所謂’冷‘,就是妳決絕了的朋友,別再玩了。不可以的。決絕了,不要再來往,再來往,完了,自己下去了。人就怕這種關系,好好壞壞,壞壞好好,後來炒了點豆子,又送過去(送過去,碗沒有拿回來,又吵)。小市民,庸人,都是這樣子。”
“‘賢‘,就是絕交後不要同人去作對,放各自的活路。他們要墮落,很好,懸崖深淵,前程萬裏。他們如果有良知,知,他們會失眠。”先生打趣說:“我已經是絕交的熟練工人了。”
先生壹輩子是孤獨的,率性而真實。他曾在文化革命裏,被自己的學生出賣,也眼看著自己的老師林風眠被處置。他經歷過的風風雨雨,比我們在這“繁榮盛世”裏的多。而風雨於他,像不存在的事物,他能在囚牢裏寫出“騎著白馬下地獄,叼著紙煙進天堂”的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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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舊事物交替,似乎與他無關,雨裏,光裏,他都不在意,所以人們評價,“他是壹個超越時代的人“。梭羅在瓦爾登湖待了兩年寫下《瓦爾登湖》, 而木心先生,像是被壹個隱形的瓦爾登湖罩著,隨時隨地,心似明鏡,也隨時隨地寫下壹本又壹本智慧和極致的真善美。
曾有書友問我,同時看佛學和木心先生的書,思想會不會打架。當然不會。它們要到達的目的是很相似的。如果去細細了解先生的壹生,妳就會覺得,他的生活方式和通透的人生態度,已經是壹個修行中的活佛。《文學回憶錄》裏木心提到,“研究佛經,是東方智者和知識分子的壹個底。”
然後,在《文學回憶錄》第九講《東方的聖經》裏,木心先生提出了壹個非常有意思的題目和回答。
“三思考題:
如果不憑借宗教,藝術能達到飽和崇高的境界嗎?
藝術這麽偉大,為什麽要依附宗教?
宗教衰亡了,藝術自由了,獨立了,藝術是否更偉大?
三題可有壹解:
宗教是父母,藝術是孩子。藝術在童年時靠父母,長大後,就很難管。 藝術到了哀樂中年,漸漸老去,宗教管不著了。 藝術是單身漢, 它只有壹個朋友:哲學。
以下是藝術與哲學的對話——
藝術:我是有父母的,妳怎麽沒有?
哲學: 我是私生子。
藝術:壹點傳說也沒有嗎?
哲學:聽說過,是懷疑。
藝術:妳生來連童年都沒有?
哲學: 我們是沒有神童的。
藝術:(沈思)。
哲學:老弟,別哀傷, 哲學可以返老還童。藝術是童年在前,哲學是童年在後。 藝術,妳也可以尋得第二次童年啊!“
這大段話很深奧,我沒有完全讀懂。只能試著理解。宗教和藝術,有壹個誕生先後的順序。釋伽牟尼、耶穌和老莊等人,最先開始對宇宙覺察和思考,形成宇宙觀,有了探尋真理的路徑。同時,相比藝術,宗教傳達的生命態度像父母壹樣,是嚴肅的或慈祥的,有著規矩,有著清規戒律。而藝術是孩子,它是純真爛漫的,是沒有固定形態的,無拘無束的。所以“難管”,也往往孤獨。
那哲學呢,它是“私生子”,它的誕生沒有來源。佛經、聖經裏或許有壹些生命哲學式拷問,而到如今,更多是需要踐行和躬體力行的處世學問。哲學的思辨和各種學說,或許跟佛經和聖經裏思考的問題有壹絲絲交集,卻已經是自成體系的壯麗景色。不像藝術,和宗教還能相互映襯。哲學沒有神童也可以理解為,生長過程中的孩子是不會在生命的起初就倒回去不走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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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乎、等平臺,包括生活中遇到的書友,總有壹些人會來挑戰先生的文字。中文系的學生在知乎上都會批評木心先生,說他口述的《文學回憶錄》並沒有文學史該有的嚴謹,容易誤導人。還列舉希臘神話中的壹些英雄名字作為例子,提到這樣的叫法是“不入行”的。先生曾提過,喜歡蒙田的不事體系。英雄姓氏本是無傷大雅的,我覺得這類讀者本末倒置了。木心先生吸引人的地方在於他有趣的思想,他也沒有要求自己像錢穆寫《中國文學史》壹樣,以學者的身份力求字詞上的壹絲不茍。他是不拘泥於形式的,幫讀者挑出了好書。而我們看到很多學者的作品,有著科學精神的嚴謹,看完仍然無從下手,不知所雲。
也有讀者進入不了先生的文字裏,因誤讀提出無來由的粗魯批評,懷疑他的遣詞造句。也有人因他的個人經歷,形成刻板印象,認為他給自己營造了壹個美好世界。我想說,木心先生營造的這個世界,不是屬於他的私人玩具,是能***享於大眾的文化遺產。如果讀者以玩具的心態去懷疑,很可能錯失壹個珍貴的引路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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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的,於我而言,先生是壹個文學的引路人,是能解決從人生觀、世界觀到宇宙觀困惑的老者,是壹位說話犀利的真性情朋友。
且摘他在《最後壹課》裏提到的兩段話。
“生活是什麽?生活是死前的壹段過程。憑這個,憑這樣壹念,就產生了宗教、哲學、文化和藝術。可是宗教、哲學、文化和藝術,又是要死的——太陽,將會冷卻,地球在太陽系毀滅之前,就要出現冰河期,人類無法生存。可是末日看來還遠,教堂、博物館、美術館、圖書館,煞有介事,莊嚴肅穆,昔在今在永在的樣子——其實都是毀滅前的景觀。”
“古代,人不知道自己在做什麽,人類到了現代,壹切錯誤,全是明知故犯。現代人的聰明,是壹個個都沒有”壹時糊塗“的狀態,倒是有‘雖千萬人我往矣’的犯罪勇氣。現代人中,恐怕只有白癡、神經病患者,可能質樸厚道的。正常人多數是精靈古怪,監守自盜。”
木心先生對生死有種悲觀中的通透。常人對死亡總是恐懼的,也是禁忌的。
加上最近有親人去世,心生感慨。他僵硬而安靜地躺在那裏,面容改變不是很大。幾天繁瑣的葬禮儀式,更像以疲勞和喧囂沖洗活著的人的悲傷,令其對恐懼遺忘。人有其植物的壹面,身體器官需要良好運轉,人也有非植物的壹面,會思考,會行走,會與自然互動。我們現代的神經科學、醫學和量子力學,都在探索那個叫做“本質“的”幽靈“。本體論和認識論指向了壹條找不到出路的迷宮。木心提前下了壹個非常悲觀的結論,“都是毀滅前的景觀”。
對於普通人來說,談不上悲觀和樂觀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