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以前我喜歡在京滬鐵路的路基下遊蕩,壹列列火車準時在我的視線裏出現。午後壹點鐘左右,從上海開往三棵樹的列車來了,我看著車窗下方的那塊白色的旅程標誌牌:上海——三棵樹,開始想象三棵樹的景色:是北方的壹個小火車站,還是就是樹了,三棵樹,是挺立在原野上的三棵樹,很高很挺拔。我想象過樹的綠色冠蓋和褐色樹幹,卻沒有確定樹的名字,所以我不知道三棵樹是什麽樹。
樹令我悵惘。我壹生都在重復這種令人悵惘的生活方式:與樹擦肩而過。我沒有樹。我從小到大在壹條狹窄局促的街道上走來走去,從來沒有爬樹掏鳥蛋的經歷。
我種過樹。我曾經移栽了壹棵苦楝的樹苗,是從附近的工廠裏挖來的,我把它種在壹只花盆裏——不是我的錯誤,我知道樹與花草不同,花入土,樹入地,可我無法把樹苗栽到地上——是我家地面的錯誤。天井、居室、後門石埠,不是水溪就是石板,它們歡迎我的鞋子、我的箱子、我的椅子,卻拒絕接受壹棵如此幼小的苦楝樹苗。我只能把小樹種在花盆裏。我把它安置在臨河的石埠上。從春天到夏天,它沒有動窩,但卻長出了壹片片新的葉子。我知道它有多少葉子。後來冬天來了,河邊風大,它在風中顫動,就像壹個哭泣的孩子,我以為它在向我請求著陽光和溫暖,我把花盆移到了窗臺上,那是我家在冬天惟壹的陽光燦爛的地方。就像壹次誤殺親子的戲劇性安排,緊接著我和我的樹苗遭遇了壹夜狂風。狂風大作的時候我在溫暖的室內,卻不會想到風是如何汙辱我和我的樹苗的——它把我的樹從窗臺上抱起來,砸在河邊石埠上,然後又把樹苗從花盆裏拖出來,推向河水裏,將壹只破碎的花盆和壹抔泥土留在岸上,留給我。
這是我對樹的記憶之壹。壹個冬天的早晨,我站在河邊向河水深處張望,依稀看見我的樹在水中掙紮,掙紮了壹會兒,我的樹開始下沈,我依稀看見它在河底尋找泥土,搖曳著,顫動著,最後它安靜了。我悲傷地意識到我的樹到家了,我的樹沒有了。我的樹壹直找不到土地,風就冷酷地把我的樹帶到了水中,或許是我的樹與眾不同,它只能在河中生長。
我沒有樹。沒有樹是我的隱痛和缺憾。我的樹在哪裏?樹不肯告訴我,我只能等待歲月來告訴我。
壹九八八年對於我是壹個值得紀念的年份,那年秋天我得到了自己的居所,是壹棟年久失修的樓房的閣樓部分,我拿著鑰匙去看房子的時候壹眼就看見了樓前的兩棵樹,妳猜是什麽樹?兩棵果樹,壹棵是石榴,壹棵是枇杷!秋天午後的陽光照耀著兩棵樹,照耀著我壹生得到的最重要的禮物,伴隨我多年的不安和惆悵煙消雲散,這個秋天的午後,壹切都有了答案,我也有了樹,我壹下子有了兩棵樹,奇妙的是,那是兩棵果樹!
我是個幸運的人。兩棵樹彌合了我的整個世界的裂痕。尤其是那棵石榴,春夏之季的早晨,我打開窗子,石榴的樹葉和火紅的花朵撲面而來。樹把鳥也帶來了,鳥在我的窗臺上留下了灰白色的糞便。樹上的果子把過路的孩子引來了,孩子們爬到樹上摘果子,樹葉便沙沙地響起來。
整整七年,我在壹座舊樓的閣樓上與樹同眠,我與兩棵樹的相互註視漸漸變成單方面的凝視,是兩棵樹對我凝視。我有了樹,便悄悄地忽略了樹。樹的胸懷永遠是寬容和悲憫的。樹不做任何背叛的決定,在長達七年的凝視下兩棵樹摸清了我的所有底細,包括我的隱私,但樹不說,別人便不知道。樹只是凝視著我。七年的時光做壹次補償是足夠的了。窗外的兩棵樹後來有點疲憊了,我沒有看出來,壹場春雨輕易地把滿樹石榴花打落在地,我出門回家踩在石榴的花瓣上,對石榴的離情別意毫無察覺。我不知道,我的兩棵樹將結束它們的這次使命,七年過後,兩棵樹仍將離我而去。
城市建設的藍圖埋葬了許多人過去的居所,也埋葬了許多人的樹。壹九九五年的夏天,推土機將壹個名叫上乘閹的地方夷為平地,我的閣樓,我的石榴樹和我的枇杷樹消失在殘垣瓦礫之中,七年壹夢,那棵石榴,那棵枇杷,它們原來並不是我的樹。
現在我的窗前沒有樹。我仍然沒有樹:樹讓我迷惑,我的樹到底在哪裏?我有過壹棵石榴,壹棵枇杷,我壹直覺得我應該有三棵樹,就像多年以前我心目中最遙遠的火車站的名字,是三棵樹,那還有壹棵在哪裏呢?我問我自己,然後我聽見了回應,回應來自童年舊居旁的河水,我聽見多年以前被狂風帶走的苦楝樹苗向我揮手示意說,我在這裏,我在水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