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QQ空間中,蔡洋孤獨地訴說對愛情的渴望,時不時哀嘆自己“悲摧的人生”。
砸穿西安日系車主李建利顱骨的嫌犯已被警方抓獲,他是21歲的泥瓦工蔡洋。
蔡洋從老家南陽來到西安,吊在空中刷了兩年墻,剛剛為漲到200塊壹天的工資而感動振奮。他喜歡看抗日劇、上網玩槍戰遊戲、有壹個上大學的夢、在QQ空間裏孤獨地訴說對愛情的渴望。
蔡洋在項目經理的奧迪車上撒過壹泡尿,為此“感覺很爽”。他想要得到更多,想證明“我很重要”,但屬於他的精神與物質世界同樣貧瘠。而喧囂的遊行隊伍給他提供了宣泄的“機會”。
生產隊長領著便衣警察找到蔡洋家裏,是在2012年10月2日中午11點。他的母親、57歲的楊水蘭從麥地裏奔跑回家的時候,蔡洋已經被警方帶走。匆忙間,蔡洋只帶走了壹只紅色西鳳酒的袋子,裏面塞了壹件毛衣、壹條褲子和壹條內褲。
過去的十多天裏,楊水蘭已經知道兒子犯事兒了。蔡洋的照片在央視節目裏出現,視頻上那個身材粗壯,奮力砸車,並跳起來用U形鎖砸西安市民李建利的人,正是楊水蘭90後的兒子。
在逃回南陽郊區村莊老家的5天裏,蔡洋就藏身在那個1987年蓋起的平房裏最北邊的壹間小屋。1991年出生後,蔡洋在這間屋子度過了童年和少年。
十多平米的房間裏,只有壹張桌子、壹張沒有床墊的雙人床和角落裏堆放的壹些谷物。即使是白天,壹盞無力的白熾燈下,來人也需要辨認很久才能看清屋裏的東西。
“這個屋子是相對好的,做過他哥哥的婚房。每次蔡洋回家就住這,他走了以後我再搬過來住。”57歲的楊水蘭說。
2004年秋天,在蒲山鎮第四中心小學上完五年級後,蔡洋就和同村的夥伴們壹起輟學回家。那以後蔡就開始逐漸遠離這間屋子和這個家庭。
他先是跟著大哥蔡德偉在南陽周邊地區的建築隊上當小工。2009年,又跟表姑父王超來到西安,學習外墻刷塗料的技術,這是這個鄉村少年第壹次和大城市發生交集。
除了和二姐蔡玉鳳不時地通電話和聊QQ,平時他和家人很少聯系。只有在逢年過節、麥種麥收時,他才偶爾回家。2012年9月28日晚上的這壹次回家卻有點突然。
“我的側面照片已經被發到網上了。”他告訴楊水蘭。
“我害怕。”
楊水蘭聽得雲裏霧裏,她只知道兒子在西安的反日遊行中“和人打了壹架”,並不知道具體發生了什麽事情。蔡洋用手機上網看消息,不時喃喃自語——
“我是愛國,抵制日貨。”
他不斷地跟楊水蘭說:“網上對我壹半支持壹半反對。”
直到有壹天,在鄰居家看電視時,楊水蘭才知道,蔡洋把壹位名叫李建利的西安人腦袋砸開了,對方傷情嚴重。電視裏面,白巖松在勸她兒子去投案自首。
楊水蘭當時全身癱軟。
這次事情鬧大了,“鬧到北京去了”。
“三億鼠標的槍戰夢想”
蔡洋在西安粉刷外墻,吊在建築物外作業,摔下來過兩次。
2009年,輟學五年的18歲鄉村少年蔡洋來到西安。
當時在南陽的工地上當泥瓦工壹天才120元錢,而同樣的工作在西安可以多賺60元。楊水蘭於是同意讓蔡洋跟著表姑父王超到西安打工。
“人傻傻的,腦子缺壹根筋的感覺。之前他在南陽的工地上幹了兩三年,也是啥都學不成。”表姑父王超說。
外墻粉刷並不輕松,通常沒有更安全的施工吊籃,他們就用簡易的繩子做防護,吊在建築物外作業。“就像蜘蛛俠壹樣,很危險。”蔡玉鳳說。
即使在室內,這份工作也需要審慎和運氣。有壹次在QQ上聊天,蔡洋告訴南陽的朋友張迥,他從腳手架上摔下來過兩次,“差點摔出腦震蕩”,但是當時張迥不知道蔡洋是不是在開玩笑。
王超也能看出那壹段時間蔡洋幹得並不開心。他不跟工友交往,也很少說話,只喜歡下班後出門上網。王超訓斥他,他壹句話都不聽。
在網吧裏,蔡洋不停地玩壹個叫“穿越火線”的網遊。這是壹款激烈的槍戰遊戲,口號是“三億鼠標的槍戰夢想”,界面上大大的字跡跳動“兄弟們!戰起來!”
遊戲裏蔡洋的“軍銜”是壹名下士,總***殺敵4824次,自己也被擊斃了7997次。
沒有親人或者朋友對這時候的蔡洋有更清楚的了解。他離南陽村莊裏那個家距離遙遠,身邊只有鬧僵的表姑父壹人。他只在QQ空間上零零散散地寫下自己的想法。
“。。。。。。。。。。想上學”(原文如此)。有壹次他用壹個奇怪的格式寫道。
將近半年後,他又在QQ空間裏開玩笑地提到相近的話題:“我想出家做和尚,可是可是連和尚也要大學生。”
即使在長達三四年的QQ說說和微博記錄上,也極少有人回復他的內容。看起來大部分時間他像是在自說自話,他的QQ名字也改成了“自輿自樂”(原字如此),戀愛狀態上寫著“單身”。
到西安不到壹年,蔡洋離開了表姑父,自己找了個建築隊跟著幹。
“在我最缺人的時候他去跟別人做了,我說過他,他生氣就不跟我聯系。”王超說。
即使兩個人壹個在西安,壹個在鹹陽,只有27公裏遠,但這對姑父和侄子也只有逢年過節回到老家才會碰面。
“為了今天的兩百塊繼續奮鬥”
在項目經理的奧迪車上撒了壹泡尿後,他在QQ空間寫道:“感覺很爽”。
但是在2011年之後,蔡洋的打工“事業”開始漸入佳境。他告訴朋友,等到那壹年的8月底,“我就能掙夠壹萬塊錢了。”張迥十分羨慕蔡洋有每天200塊錢的工錢,這個收入高出老家許多。
蔡洋在QQ上罕見地掛上了壹個狀態昂揚的簽名:“為了今天的二百塊繼續奮鬥!”
蔡洋和做汽車維修的張迥成為朋友,當時蔡洋短暫地回到南陽做粉刷工程,在張迥的印象中,蔡洋在同齡人裏極為開朗,兩人經常壹起吃飯、KTV。“他豪爽,花錢大手大腳”。
西安的朋友許順國至今難以相信蔡洋後來成了“打砸搶”中的壹員。在他看來,蔡洋還是個小孩,“每回都是樂呵呵的,從來也沒跟任何人吵過架”。
除了去西安蓮湖區潘家村附近的網吧,蔡洋也經常到許順國家裏蹭網。“他愛說笑,打不還手罵不還口,經常是別人的出氣筒”。
但是只要在家裏,蔡洋和父親蔡作林的爭吵就不斷爆發。村子裏六十多歲的老人蔡世剛時常看到兩人吵得不可開交。
蔡作林至今極為氣憤的是,有壹次,蔡洋偷偷把家裏的電動車賣掉,拿錢自己出去花了。
到了2012年夏天麥收的時候,蔡洋回家和父親壹起幫鄰村壹家人家蓋房子,回西安前,蔡洋又瞞著家裏領走了蔡作林兩千多元的工錢。
蔡洋外出打工幾乎沒有向家裏寄過錢。蔡家最值錢的家當是幾年前買的壹臺電視,現在也壞了,壹家人不得不經常到鄰居家去看電視。為了能掙到更多的錢,62歲的蔡作林依然在南陽市區的壹家工地上砌磚。
蔡洋壹直讓楊水蘭感到頭疼。最讓她感到失望的是蔡洋和蔡作林的激烈沖突。蔡洋經常突然對父親蔡作林發起攻擊,“壹把就把他爸爸撂倒”。
在村鄰眼裏,蔡洋也表現出令人疑惑的兩面。有時候他彬彬有禮地打招呼,有時候他也會突然粗暴地撂倒客人,“壹陣陣的”。
連他最親密的二姐蔡玉鳳也並不清楚他在西安住哪,工友是誰,好朋友是誰,有沒有女友。像是在家人的失望中漸漸隱退,他只在互聯網上留下壹些痕跡。
愛情似乎是他最大的煩惱,占據了微博和說說上最多的篇幅。
“現在什麽東西都對我不重要!只有愛情對我才是最重要的!”2011年1月他在QQ空間上說。
“快煩死我了!該怎麽辦啊?誰幫幫我?”
“煩煩煩煩裏我都快要崩潰了。”
“唉……糾結!!!!!”
“在過半個月我就二十了…唉…明年的我還是和現在這樣嗎?真想找個老婆過日子了。不想在放蕩下去了!主阿,賜我個老婆吧!阿門…”(原文如此)
但渴望愛情的蔡洋又聽張遠喆的歌,把壹首《我不配做妳男朋友》設為QQ空間背景音樂。
有時候他充滿了憤怒。為了下載壹個遊戲,他新買的智能手機花完了壹百塊錢的流量,他為此在空間上大罵。
有壹次他在項目經理的奧迪車上撒了壹泡尿,他寫道“感覺很爽”。
他在個人空間裏先後四次留下手機號,讓朋友們聯系他。這些號碼有的已經成空號,有的換了機主。
在被抓捕前,他發出的最後壹條微博是在9月30日,用新買幾個月的智能手機,這可能是他用過的最好手機,安卓系統,觸屏的:
“悲摧的90後,90後的我們感覺到幸福了嗎?”
“這是愛國行為,我鄙視妳”
蔡洋會突然從身後推鄰居,“他可能腦子裏完全沒有意識到危險”。
2004年夏天,張瑞太嫁入蔡家,成為蔡洋的嫂子。那時候她經常看到十幾歲的蔡洋和村裏幾個孩子在玩遊戲,拿個小木棍站在村裏不斷地高喊“打倒小日本”。
他至今癡迷於戰爭片,打開前年上映的抗日電視劇《雪豹》壹遍遍地看。“他還特別愛看那個‘731部隊’,日本人整毒的那個。”楊水蘭說。
在村子裏,關於蔡家的“秘密”已流傳多年。蔡洋的爺爺蔡近德年老後經常頭紮紅繩,光著屁股,在大街上拾瓶子。蔡洋的大伯到了三十多歲的時候突然說話含混不清,整夜整夜在村裏唱歌。而大伯的女兒二十多歲開始常常光著身子在村裏亂跑,最後在自家的院子裏上吊身亡。
像是壹場難逃的命運,等到蔡洋稍稍長大的時候,讓楊水蘭和村人擔心的壹些征兆表現了出來。
“當時只有兩三歲的蔡洋經常跟著來村子裏賣肉的肉販,抓著壹塊壹塊的生肉吃。”六十多歲的鄰居蔡世剛說。他告訴南方周末記者,種種怪異的行為隨著蔡洋年齡的增長而越來越突出。
在蔡洋十三四歲的時候,村裏來了壹個收羊的,蔡洋硬纏著收羊的,讓其到家將家裏的老羊收走,蔡洋口中的老羊卻是他的媽媽楊水蘭,因為她姓楊。
另壹位名叫趙蒲的村鄰告訴南方周末記者,在2010年她懷孕期間,蔡洋曾經前後壹***三次從背後推她。“他可能腦子裏完全沒有意識到危險”。
“今天參加遊行了,頭被砸出血了。”
15日晚上遊行完,同樣的話他跟許順國和QQ上的張迥都說了壹遍。他並沒有提及他的致命反擊和那把U形鎖。在許順國的記憶裏,蔡洋當天就是在他家上的網。
這壹天的遊行讓他意猶未盡,他興奮地對QQ那頭的張迥說:“明天還有遊行!”盡管曾經在村子裏不斷地高喊打倒小日本,但那裏只有電視劇和想象的仇恨。但是這壹次,情況完全不同,身邊駛過的車很多就是日本的。
這壹天晚上,在山東打工的二姐蔡玉鳳也接到了蔡洋的電話。蔡玉鳳對他砸車感到極度氣憤:“妳去砸車正常人都覺得妳要賠償。我們負擔不起!”
不過這天晚上,蔡玉鳳的壹番訓斥換來的是蔡洋的反擊:“這是愛國行為!我鄙視妳!”
“我們下了車,在兩邊站著,想看看能不能勸他們不要砸。”“都是老百姓辛辛苦苦攢錢買的車,別砸行不行,我們買日本車不對,以後不買日本車了,好不好。”李建利的妻子回憶起當天遇到砸車時努力求饒。
湧出的鮮血
蔡洋下班乘坐的公交車被遊行的人群堵住,他很快被隊伍的熱情感染,匯入人潮之中。
蔡洋似乎並不清楚,他的四下躍起的攻擊對李建利造成了什麽傷害。
過了兩三天,蔡洋用手機上網時發現自己照片和手機號碼都被網友人肉了出來。
他給蔡玉鳳發去了壹條短信,“妳看了打砸照片沒?”當時正在車間裏上班的蔡玉鳳心裏咯噔了壹下。下班後她上網壹看,很多網站上有她弟弟的照片。
蔡洋和張迥最後壹次聯系是在9月18日的早上8點多。兩個人在QQ上進行了幾分鐘的視頻聊天,張迥回憶:當時蔡洋人還在西安的壹家網吧。蔡洋給他看了自己頭上的傷,但當時視頻裏黑乎乎的,看得並不清楚。
蔡洋還問起家鄉有沒有遊行,隨後就匆匆忙忙下線了。
對於15日那天,蔡洋為什麽加入到遊行隊伍中,楊水蘭和蔡玉鳳及另壹位蔡洋的好友有兩種不同的說法。
在楊水蘭講述的版本裏,9月15日上午,蔡洋所在工地上的吊籃壞了,不能工作。蔡洋和工友們在工地上休息時,聽到街道上遊行的吶喊聲,蔡洋加入了人群。
蔡玉鳳和蔡洋的好友的說法則是蔡洋在下班途中,公交車被遊行的人群堵住,他準備下車走路回家,但很快被隊伍的愛國熱情所感染,匯入了人潮之中。
目前還沒有其他工友對兩個說法作出證實。
現在能夠知道的是鄉村青年、外來打工人員和蔡洋最終加入了洶湧的隊伍。
另壹個站在隊伍中的青年,曾幫助日系車主調頭逃離的韓寵光在西安城墻西門拐角處註意到了蔡洋。在馬路柵欄邊的壹輛車旁,蔡洋大喊,“把車拉出來再翻!”
遊行隊伍到達玉祥門轉盤附近,壹輛卡羅拉已經被圍成了裏三層外三層。旁人已經無從了解,壹把U形自行車鎖如何到了他手裏,他開始把鎖砸在西安市民李建利的車上。
51歲的車主李建利情急之下,拿起壹塊板磚拍在蔡洋的頭上,鮮血從蔡洋頭上流下來。蔡洋奮力躍起,暴怒完全攫住了這具興奮的軀體,將手中的U形鎖猛力砸下,壹下,兩下,三下,四下。
激憤的人群在湧出的鮮血前停滯了壹下,隨即從李建利身邊散去。被磚砸得頭昏腦脹的蔡洋用T恤捂在頭上止血,跟隨著隊伍繼續向前,口號震天。
(應受訪者要求張迥、許順國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