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子》曰:“人之大患在我有身”。《莊子》曰:“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
生。”憂患與勞苦之與生相對待也久矣。夫生者人人之所欲,憂患與勞苦者,人人
之所惡也。然則詎不人人欲其所惡而惡其所欲歟?將其所惡者固不能不欲,而其所
欲者終非可欲之物歟?人有生矣,則思所以奉其生。饑而欲食,渴而欲飲,寒而欲
衣,露處而欲宮室,此皆所以維持壹人之生活者也。然壹人之生少則數十年,多則
百年而止耳,而吾人欲生之心,必以是為不足,於是於數十年百年之生活外,更進
而圖永遠之生活,時則有牝牡之欲,家室之累。進而育子女矣,則有保抱扶持飲食
教誨之責,婚嫁之務。百年之間,早作而夕思,窮老而不知所終。問有出於此保存
自己及種姓之生活之外者乎?無有也。百年之後,觀吾人之成績,其有逾於此保存
自己及種姓之生活之外者乎?無有也。又人人知侵害自己及種姓之生活者之非壹端
也,於是相集而成壹群,相約束而立壹國,擇其賢且智者以為之君,為之立法律以
治之,建學校以教之,為之警察以防內奸,為之陸海軍以禦外患,使人人各遂其生
活之欲而不相侵害。凡此皆欲生之心之所為也。夫人之於生活也,欲之如此其切也,
用力如此其勤也,設計如此其周且至也,固亦有其真可欲者存歟?吾人之憂患勞苦,
固亦有所以償之者歟?則吾人不得不就生活之本質熟思而審考之也。
生活之本質何?欲而已矣。欲之為性無厭,而其原生於不足。不足之狀態,苦
痛是也。既償壹欲,則此欲以終。然欲之被償者壹,而不償者什伯,壹欲既終,他
欲隨之,故究竟之慰籍,終不可得也。即使吾人之欲悉償,而更無所欲之對象,倦
厭之情即起而乘之,於是否人自己之生活,若負之而不勝其重。故人生者如鐘表之
擺,實往復於苦痛與倦厭之間者也。夫倦厭固可視為苦痛之壹種,有能除去此二者,
吾人謂之曰快樂。然當其求快樂也,吾人於固有之苦痛外,又不得不加以努力,而
努力亦苦痛之壹也。且快樂之後,其感苦痛也彌深,故苦痛而無回復之快樂者有之
矣,未有快樂而不先之或繼之以苦痛者也,又此苦痛與世界之文化俱增,而不由之
而減。何則?文化愈進,其知識彌廣,其所欲彌多,又其感苦痛亦彌甚故也。然則
人生之所欲既無以逾於生活,而生活之性質又不外乎苦痛,故欲與生活與苦痛,三
者壹而已矣。
吾人生活之性質既如斯矣,故吾人之知識遂無往而不與生活之欲相關系,即與
吾人之利害相關系。就其實而言之,則知識者固生於此欲,而示此欲以我與外界之
關系,使之趨利而避害者也。常人之知識,止知我與物之關系,易言以明之。止知
物之與我相關系者,而於此物中又不過知其與我相關系之部份而已。及人知漸進,
於是始知欲,知此物與我之關系,不可不研究此物與彼物之關系。知愈大者,其研
究逾遠焉。自是而生各種之科學,如欲知空間之壹部之與我相關系者,不可不知空
間全體之關系,於是幾何學興焉(按西洋幾何學Geometry之本義系量地之意,可知
古代視為應用之科學,而不視為純粹之科學也。)欲知力之壹部之與我相關系者,
不可不知力之全體之關系,於是力學興焉。吾人既知壹物之全體之關系,又知此物
與彼物之全體之關系,而立壹法則焉,以應用之於是物之現於吾前者,其與我之關
系及其與他物之關系,粲然陳於目前而無所遁,夫然後吾人得以利用此物,有其利
而無其害,以使吾人生活之欲增進於無窮。此科學之功效也。故科學上之成功,雖
若層樓傑觀,高嚴巨麗,然其基址則築乎生活之欲之上,與政治上之系統立於生活
之欲之上無以異。然則吾人理論與實際之二方面,皆此生活之欲之結果也。
由是觀之,吾人之知識與實踐之二方面,無往而不與生活之欲相關系,即與苦
痛相關系。茲有壹物焉,使吾人超然於利害之外而忘物與我之關系,此時也,吾人
之心無希望,無恐怖,非復欲之我,而但知之我也。此猶積陰彌月而旭日杲杲也,
猶覆舟大海之中浮沈上下而飄著於故鄉之海岸也,猶陣雲慘淡而插翅之天使賫平和
之福音而來者也,猶魚之脫於罾網鳥之自樊籠出而遊於山林江海也。然物之能使吾
人超然於利害之外者,必其物之於吾人無利害之關系而後可。易言以明之,必其物
非實物而後可。然則非美術何足以當之乎!夫自然界之物,無不與吾人有利害之關
系,縱非直接,亦必間接相關系者也,茍吾人而能忘物與我之關系而觀物,則大自
然界之山明水媚,鳥飛花落,固無往而非華胥之國,極樂之上也。豈獨自然界而已,
人類之言語動作,悲歡啼笑,孰非美之對象乎?然此物既與吾人有利害之關系,而
吾人欲強離其關系而觀之,自非天才,豈易及此!於是天才者出,以其所觀於自然
人生中者復現之於美術中,而使中智以下之人,亦因其物之與己無關系而超然於利
害之外。是故觀物無方,因人而變。濠上之魚,莊惠之所樂也,而漁父襲之以網罟;
舞雩之木,孔曾之所憩也,而樵者繼之以斤斧。若物非有形,心無所住,則雖殉財
之夫、貴私之子,寧有對曹霸、韓幹之馬而計馳騁之樂,見畢宏、韋偃之松而觀思
棟梁之用,求好逑於雅典之偶,思稅駕於金字之塔者哉!故美術之為物,欲者不觀,
觀者不欲。而藝術之美所以優於自然之美者,全存於使人易忘物我之關系也。
而美之為物有二種:壹曰優美,壹曰壯美。茍壹物焉,與吾人無利害之關系,
而吾人之觀之也,不觀其關系,而但觀其物,或吾人之心中無絲毫生活之欲存,而
其觀物也,不視為與我有關系之物,而但視為外物,則今之所觀者,非昔之所觀者
也。此時吾心寧靜之狀態,名之曰優美之情,而謂此物曰優美。若此物大不利於吾
人,而吾人生活之意誌為之破裂,因之意誌遁去,而知力得為獨立之作用,以深觀
其物,吾人謂此物曰壯美,而謂其感情曰壯美之情。普通之美,皆屬前種。至於地
獄變相之圖,決鬥垂死之像,廬江小吏之詩,雁門尚書之曲,其人故氓庶之所***憐,
其遇雖戾夫為之流涕,詎有子頹樂禍之心,寧無尼父反袂之戚,而吾人觀之不厭。
千復格代之詩曰:
What in life doth only grieve us.
That in art we gladly see.
凡人生中足以使人悲者,於美術中則吾人樂而觀之。此之謂也。此即所謂壯美
之情,而其快樂存於使人忘物我之關系,則固與優美無以異也。
至美術中之與二者相反者,名之曰眩惑。夫優美與壯美,皆使吾人離生活之欲
而入於純粹之知識者。若美術中而有眩惑之原質乎,則又使吾人自純粹之知識出而
復歸於生活之欲。如(米巨)(米女)(註)蜜餌,《招魂》《啟》《發》之所陳,玉體
橫陳,周(日方)、仇英之所繪,《西廂記》之《酬柬》,《牡丹亭》之《驚夢》,
伶元之傳飛燕,楊慎之贗《秘辛》,徒諷壹而勸百,欲止沸而益薪。所以子雲有靡
靡之誚,法秀有綺語之訶。雖則夢幻泡影可作如是觀,而拔舌地獄專為斯人設者矣。
故眩惑之於美,如甘之於辛,火之於水,不相並立者也。吾人欲以眩惑之快樂醫人
世之苦痛,是猶欲航斷港而至海,入幽谷而求明,豈徒無益,而又增之。則豈不以
其不能使人忘生活之欲及此欲與物之關系,而反鼓舞之也哉!眩惑之與優美及壯美
相反對,其故實存於此。
今既述人生與美術之概略如左,吾人且持此標準以觀我國之美術,而美術中以
詩歌戲曲小說為其頂點,以其目的在描寫人生,故吾人於是得壹絕大著作曰《紅樓
夢》。
第二章 《紅樓夢》之精神
裒伽爾之詩曰:
Ye wise men, highly, deeply learned,
Who think it out and know,
How, when and where do all things pair?
Why do they kiss and love?
Ye men of lofty wisdom say
What happened to me then,
Search out and tell me where, how, when,
And why it happened thus.
嗟汝哲人,靡所不知,靡所不學,既深且(足齊)。粲粲生物,罔不匹
儔。各嚙闕齒,而相闕攸。匪汝哲人,孰知其故。自何時始,來自何處?
嗟汝哲人,淵淵其知。相彼百昌,奚而熙熙?願言哲人,詔余其故。自何
時始,來自何處?
(譯文)
裒伽爾之問題,人人所有之問題,而人人未解決之大問題也。人有恒言曰:飲
食男女,人之大欲存焉。然人七日不食即死,壹日不再食則饑。若男女之欲,則於
壹人之生活上寧有害無利者也,而吾人之欲之也如此何哉?吾人自少壯以後,其過
半之光陰,過半之事業,所計劃所勤動者為何事?漢之成哀,曷為而喪其生?殷辛
周幽,曷為而亡其國?勵精如唐玄宗,英武如後唐莊宗,曷為而不善其終?且人生
茍為數十年之生活計,則其維持此生活亦易易耳,曷為而其憂勞之度倍蓰而未有已?
《記》曰:“人不婚宦,情欲失半。”人茍能解此問題,則於人生之知識思過半矣。
而蚩蚩者乃日用而不知,豈不可哀也歟!其自哲學上解此問題者,則二千年間僅有
叔本華之“男女之愛之形而上學”耳。詩歌小說之描寫此事者,通古今東西,殆不
能悉數,然能解決之者鮮矣。《紅樓夢》壹書非徒提出此問題,又解決之者也。彼
於開卷即下男女之愛之神話的解釋。其敘此書之主人公賈寶玉之來歷曰:
卻說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煉成高十二丈見方二十四
丈大的頑石三萬六千五百零壹塊。那媧皇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單單剩
下壹塊未用,棄在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鍛煉之後,靈性已通,自去自
來,可大可小。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得入選,遂自怨自艾,
日夜悲哀。(第壹回)
此可知生活之欲之先人生而存在,而人生不過此欲之發現也。此可知吾人之墮落由
吾人之所欲而意誌自由之罪惡也。夫頑鈍者既不幸而為此石矣,又幸而不見用,則
何不遊於廣莫之野,無何有之鄉,以自適其適,而必欲入此憂患勞苦之世界?不可
謂非此石之大誤也。由此壹念之誤,而遂造出十九年之歷史與百二十回之事實,與
茫茫大士渺渺真人何與。又於第百十七回中述寶玉與和尚之談論曰:
“弟子請問師父可是從太虛幻境而來?”那和尚道:“什麽幻境,不過是
來處來,去處去罷了。我是送還妳的玉來的。我且問妳那玉是從那裏來的?”
寶玉壹時對答不來。那和尚笑道:“妳的來路還不知,便來問我。”寶玉
本來穎悟,又經點化,早把紅塵看破,只是自己的底裏未知,壹聞那僧問
起玉來,好像當頭壹棒,便說:“妳也不用銀子了,我把那玉還妳罷。”
那僧笑道:“早該還我了。”
所謂自己的底裏未知者,未知其生活乃自己之壹念之誤,而此念之所自造也。及壹
聞和尚之言,始知此不幸之生活由自己之所欲,而其拒絕之也亦不得由自己,是以
有還玉之言。所謂玉者,不過生活之欲之代表而已矣。故攜入紅塵者非彼二人之所
為,頑石自己而已;引登彼岸者亦非二人之力,頑石自己而已。此豈獨寶玉壹人然
哉?人類之墮落與解脫,亦視其意誌而已。而此生活之意誌其於永遠之生活,比個
人之生活為尤切。易言以明之,則男女之欲尤強於飲食之欲。何則?前者無盡的,
後者有限的也;前者形而上的,後者形而下的也。又如上章所說生活之於痛苦,二
者壹而非二,而苦痛之度與主張生活之欲之度為比例,是故前者之苦痛尤倍蓰於後
者之痛。而《紅樓夢》壹書,實示此生活此苦痛之由於自造,又示其解脫之道不可
不由自己求之者也。
而解脫之道存於出世,而不存於自殺。出世者拒絕壹切生活之欲者也。彼知生
活之無所逃於苦痛,而求入於無生之域。當其終也,垣幹雖存,固已形如槁木而心
如死灰矣。若生活之欲如故,但不滿於現在之生活而求主張之於異日,則死於此者
固不得不復生於彼,而苦海之流又將與生活之欲而無窮。故金釧之墮井也,司棋之
觸墻也,尤三姐、潘又安之自刎也,非解脫也,求償其欲而不得者也。彼等之所不
欲者其特別之生活,而對生活之為物則固欲之而不疑也。故此書中真正解脫僅賈寶
玉、惜春、紫鵑三人耳。而柳湘蓮之入道,有似潘又安,芳官之出家,略同於金釧。
故茍有生活之欲存乎,則雖出世而無與於解脫;茍無此欲,則自殺亦未始非解脫之
壹者也。如鴛鴦之死,彼故有不得已之境遇在,不然則惜春、紫鵑之事,固亦其所
優為者也。
而解脫之中,又自有二種之別:壹存於觀他人之苦痛,壹存於覺自己之苦痛。
然前者之解脫,唯非常之人為能,其高百倍於後者,而其難亦百倍,但由其成功觀
之,則二者壹也。通常之人,其解脫由於苦痛之閱歷,而不由於苦痛之知識。唯非
常之人,由非常之知力而洞觀宇宙人生之本質,始知生活與苦痛之不能相離,由是
求絕其生活之欲而得解脫之道。然於解脫之途中,彼之生活之欲猶時時起而與之相
抗,而生種種之幻影,所謂惡魔者,不過此等幻影之人物化而已矣。故通常之解脫,
存於自己之苦痛,彼之生活之欲因不得其滿足而愈烈,又因愈烈而愈不得其滿足,
如此循環而陷於失望之境遇,遂悟宇宙人生之真相,遽而求其息肩之所。彼全變其
氣質而超出乎苦樂之外,舉昔之所執著者壹旦而舍之。彼以生活為爐,苦痛為炭,
而鑄其解脫之鼎。彼以疲於生活之欲故,故其生活之欲不能復起而為之幻影。此通
常之人解脫之狀態也。前者之解脫,如惜春、紫鵑,後者之解脫如寶玉。前者之解
脫,超自然的也,神明的也;後者之解脫,自然的也,人類的也;前者之解脫宗教
的,後者美術的也;前者平和的也,後者悲感的也,壯美的也,故文學的也,詩歌
的也,小說的也。此《紅樓夢》之主人公所以非惜春、紫鵑而為賈寶玉者也。
嗚呼!宇宙壹生活之欲而已,而此生活之欲之罪過,即以生活之苦痛罰之,此
即宇宙之永遠的正義也。自犯罪自加罰,自懺悔自解脫。美術之務在描寫人生之苦
痛於其解脫之道,而使吾(亻齊)馮生之徒於此桎梏之世界中,離此生活之欲之爭鬥,
而得其暫時之平和。此壹切美術之目的也。夫歐洲近世之文學中,所以推格代之
《法斯德》為第壹者,以其描寫博士法斯德之苦痛及其解脫之途徑最為精切故也。
若《紅樓夢》之寫寶玉,又豈有以異於彼乎!彼於纏陷最深之中,而已伏解脫之種
子,故聽《寄生草》之曲而悟立足之境,讀《(月去)(筐中王換為夾)》之篇而作焚
花散麝之想。所以未能者,則以黛玉尚在耳。至黛玉死而其誌漸決。然尚屢失於寶
釵,幾敗於五兒,屢蹶屢振,而終獲最後之勝利。讀者觀自九十八回以至百二十回
之事實,其解脫之行程,精進之歷史,明了精切何如哉!且法斯德之苦痛,天才之
苦痛;寶玉之苦痛,人人所有之苦痛也。其存於人之根柢者為獨深,而其希救濟也
為尤切。作者壹壹掇拾而發揮之,我輩之讀此書者,宜如何表滿足感謝之意哉!而
吾人於作者之姓名,尚有未確實之知識,豈徒吾(亻齊)寡學之羞,亦足以見二百余
年來,吾人之祖先對此宇宙之大著述,如何冷淡遇之也。誰使此大著述之作者不敢
自署其名?此可知此書之精神,大背於吾國人之性質,及吾人之沈溺於生活之欲,
而乏美術之知識有如此也。然則予之為此論,亦自知有罪也矣。
第三章 《紅樓夢》之美學上之精神
如上章之說,吾國人之精神,世間的也,樂天的也,故代表其精神之戲曲小說,
無往而不著此樂天之色彩。始於悲者終於歡,始於離者終於合,始於困者終於亨,
非是而欲饜閱者之心難矣。若《牡丹亭》之返魂,《長生殿》之重圓,其最著之壹
例也。《西廂記》之以驚夢終也,未成之作也,此書若成,吾烏知其不為《續西廂》
之淺陋也?有《水滸傳》矣,曷為而又有《蕩寇誌》?有《桃花扇》矣,曷為而又
有《南桃花扇》?有《紅樓夢》矣,彼《紅樓復夢》《補紅樓夢》《續紅樓夢》者
曷為而作也?又曷為而有反對《紅樓夢》之《兒女英雄傳》?故吾國之文學中,其
具厭世解脫之精神者僅有《桃花扇》與《紅樓夢》耳。而《桃花扇》之解脫,非真
解脫也。滄桑之變,目擊之而身歷之,不能自悟而悟於張道士之壹言,且以歷數千
裏冒不測之險投縲紲(註1)之中所索女子才得壹面,而以道士之言壹朝而舍之,自非
三尺童子,其誰信之哉?故《桃花扇》之解脫,他律的也;而《紅樓夢》之解脫,
自律的也。且《桃花扇》之作者,但借侯李之事以寫故國之戚,而非以描寫人生為
事,故《桃花扇》,政治的也,國民的也,歷史的也;《紅樓夢》,哲學的也,宇
宙的也,文學的也。此《紅樓夢》之所以大背於吾國人之精神,而其價值亦即存乎
此。彼《南桃花扇》《紅樓復夢》等,正代表吾國人樂天之精神者也。
《紅樓夢》壹書,與壹切喜劇相反,徹頭徹尾之悲劇也。其大宗旨如上章所述,
讀者既知之矣。除主人公不計外,凡此書中之人,有與生活之欲相關系者,無不與
苦痛相終始。以視寶琴、岫煙、李紋、李綺等,若藐姑射神人,(繁體瓊字去掉王旁)
乎不可及矣,夫此數人者,曷嘗無生活之欲,曷嘗無苦痛,而書中既不及寫其生活
之欲,則其苦痛自不得而寫之,足以見二者如驂之靳,而永遠的正義無往不逞其權
力也。又吾國之文學,以挾樂天的精神故,故往往說詩歌的正義,善人必令其終,
而惡人必離其罰,此亦吾國戲劇小說之特質也。《紅樓夢》則不然。趙姨、鳳姊之
死,非鬼神之罰彼良心,自己之苦痛也。若李紈之受封,彼於《紅樓夢》十四曲中
固已明說之曰:
[晚韶華] 鏡裏恩情,更那堪夢裏功名!那韶華去之何迅,再休提繡
帳鴛衾。只這戴珠冠披鳳襖也,抵不了無常性命。雖說是人生莫受老來貧,
也須要陰騭積兒孫。 氣昂昂頭戴簪纓,光燦燦胸懸金印,威赫赫爵祿高
登,昏慘慘黃泉路近。問古來將相可還存?也只是虛名兒與後人欽敬。
(第五回)
此足以知其非詩歌的正義,而既有世界人生以上,無非永遠的正義之所統轄也,故
曰《紅摟夢》壹書,徹頭徹尾的悲劇也。由叔本華之說,悲劇之中又有三種之別:
第壹種之悲劇,由極惡之人極其所有之能力以交構之者。第二種由於盲目的運命者。
第三種之悲劇,由於劇中之人物之位置及關系而不得不然者,非必有蛇蠍之性質與
意外之變故也,但由普通之人物、普通之境遇逼之,不得不如是。彼等明知其害,
交施之而交受之,各加以力而各不任其咎。此種悲劇,其感人賢於前二者遠甚。何
則?彼示人生最大之不幸非例外之事,而人生之所固有故也。若前二種之悲劇,吾
人對蛇蠍之人物與盲目之命運,未嘗不悚然戰(忄栗)然,以其罕見之故,猶幸吾生
之可以免,而不必求息肩之地也。但在第三種,則見此非常之勢力足以破壞人生之
福祉者,無時而不可墜於吾前。且此等慘酷之行,不但時時可受諸己,而或可以加
諸人,躬丁其酷,而無不平之可鳴,此可謂天下之至慘也。若《紅樓夢》,則正第
三種之悲劇也。茲就寶玉、黛玉之事言之,賈母愛寶釵之婉囗而懲黛玉之孤僻,又
信金玉之邪說而思壓寶玉之病。王夫人固親於薛氏,鳳姐以持家之故,忌黛玉之才
而虞其不便於己也。襲人懲尤二姐、香菱之事,聞黛玉“不是東風壓西風,就是西
風壓東風”之語,(第八十壹回)懼禍之及而自同於鳳姐,亦自然之勢也。寶玉之
於黛玉信誓旦旦,而不能言之於最愛之之祖母,則普通之道德使然,況黛玉壹女子
哉!由此種種原因,而金玉以之合,木石以之離,又豈有蛇蠍之人物、非常之變故
行於其間哉?不過通常之道德、通常之人情、通常之境遇為之而已。由此觀之,
《紅樓夢》者,可謂悲劇中之悲劇也。
由此之故,此書中壯美之部分較多於優美之部分,而眩惑之原質殆絕焉。作者
於開卷即申明之曰:
更有壹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汙臭,最易壞人子弟。至於才子佳人等書,
則又開口文君,滿篇子建,千部壹腔,千人壹面,且終不能不涉淫濫。在
作者不過欲寫出自己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捏出男女二人名姓,又必旁添
壹小人撥亂其間,如戲中小醜壹般。(此又上節所言之壹證。)
茲舉其最壯美者之壹例,即寶玉與黛玉最後之相見壹節曰:
那黛玉聽著傻大姐說寶玉娶寶釵的話,此時心裏竟是油兒醬兒糖兒醋
兒倒在壹處的壹般甜苦酸鹹,竟說不上什麽味兒來了……。自己轉身要回
瀟湘館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兩只腳卻像踏著棉花壹般,早已軟了。
只得壹步壹步,慢慢的走將下來。走了半天,還沒到沁芳橋畔,腳下愈加
軟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癡癡,信著腳從那邊繞過來,更添了兩箭地路。
這時剛到沁芳橋畔,卻又不知不覺的順著堤往回裏走起來。紫鵑取了絹子
來,卻不見黛玉,正在那裏看時,只見黛玉顏色雪白,身子恍恍蕩蕩的,
眼睛也直直的,在那裏東轉西轉……只得趕過來輕輕的問道:“姑娘怎麽
又回去?是要往那裏去?”黛玉也只模糊聽見,隨口答道:“我問問寶玉
去。”……紫鵑只得攙他進去。那黛玉卻又奇怪了,這時不似先前那樣軟
了,也不用紫鵑打簾子,自己掀起簾子進來。……見寶玉在那裏坐著,也
不起來讓坐,只瞧著嘻嘻的呆笑,黛玉自己坐下,卻也瞧著寶玉笑。兩個
也不問好,也不說話,也不推讓,只管對著臉呆笑起來。忽然聽著黛王說
道:“寶玉,妳為什麽病了?”寶玉笑道:“我為林姑娘病了。”襲人、
紫鵑兩個嚇得面目改色,連忙用言語來岔,兩個卻又不答言,仍舊呆笑起
來。……紫鵑攙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來,瞧著寶玉只管笑,只管點頭
兒。紫鵑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罷。”黛玉道:“可不是,我這就是
回去的時候兒了。”說著便回身笑著出來了,仍舊不用丫頭們攙扶,自己
卻走得比往常飛快。(第九十六回)
如此之文,此書中隨處有之,其動吾人之感情何如!凡稍有審美的嗜好者,無人不
經驗之也。
《紅樓夢》之為悲劇也如此。昔雅裏大德勒於《詩論》中謂:悲劇者,所以感
發人之情緒而高上之,殊如恐懼與悲憫之二者,為悲劇中固有之物,由此感發,而
人之精神於焉洗滌,故其目的,倫理學上之目的也。叔本華置詩歌於美術之頂點,
又置悲劇於詩歌之頂點,而於悲劇之中又特重第三種,以其示人生之真相,又示解
脫之不可已。故故美學上最終之目的,與倫理學上最終之目的合。由是《紅樓夢》
之美學上之價值,亦與其倫理學上之價值相聯絡也。
第四章 《紅樓夢》之倫理學上之價值
自上章觀之,《紅樓夢》者,悲劇中之悲劇也。其美學上之價值即存乎此。然
使無倫理學上之價值以繼之,則其於美術上之價值尚未可知也。今使為寶玉者,於
黛玉既死之後,或感憤而自殺,或放廢以終其身,則雖謂此書壹無價值可也。何則?
欲達解脫之域者,固不可不嘗人世之憂患,然所貴乎憂患者,以其為解脫之手段,
故非重憂患自身之價值也。今使人日日居憂患言憂患,而無希求解脫之勇氣,則天
國與地獄彼兩失之,其所領之境界,除陰雲蔽天沮洳彌望外,固無所獲焉。黃仲則
《綺懷》詩曰:
如此星辰非昨夜,為誰風露立中宵?
又其卒章曰:
結束鉛華歸少作,屏除絲竹入中年。茫茫來日愁如海,寄語羲和快著
鞭。
其壹例也。《紅樓夢》則不然,其精神之存於解脫,如前二章所說,茲固不俟喋喋
也。
然則解脫者,果足為倫理學上最高之理想否乎?自通常之道德觀之,夫人知其
不可也。夫寶玉者,固世俗所謂絕父子棄人倫不忠不孝之罪人也。然自太虛中有今
日之世界,自世界中有今日之人類,乃不得不有普通之道德以為人類之法則,順之
者安,逆之者危,順之者存,逆之者亡。於今日之人類中,吾固不能不認普通之道
德之價值也,然所以有世界人生者,果有合理的根據歟?抑出於盲目的動作,而別
無意義存乎其間歟?使世界人生之存在而有合理的根據,則人生中所有普通之道德,
謂之絕對的道德可也。然吾人從各方面觀之,則世界人生之所以存在,實由吾人類
之祖先壹時之誤謬。詩人之所悲歌,哲學者之所瞑想,與夫古代諸國民之傳說若出
壹揆,若第二章所引《紅樓夢》第壹回之神話的解釋,亦於無意識中暗示此理,較
之《創世記》所述人類犯罪之歷史,尤為有味者也。夫人之有生,既為鼻祖之誤謬
矣,則夫吾人之同胞,凡為此鼻祖之子孫者,茍有壹入焉未入解脫之域,則鼻祖之
罪終無時而贖,而壹時之誤謬反覆至數千萬年而未有已也。則夫絕棄人倫如寶玉其
人者,自普通之道德言之,固無所辭其不忠不孝之罪,若開天眼而觀入,則彼固可
謂幹父之蠱者也。知祖父之誤謬,而不忍反覆之以重其罪,顧得謂之不孝哉?然則
寶玉“壹子出家,七祖升天”之說,誠有見乎!所謂孝者在此不在彼,非徒自辯護
而已。
然則舉世界之人類而盡入於解脫之域,則所謂宇宙者不誠無物也歟?然有無之
說,蓋難言之矣,夫以人生之無常,而知識之不可恃,安知吾人之所謂有,非所謂
真有者乎?則自其反而言之,又安知吾人之所謂無,非所謂真無者乎?即真無矣,
而使吾人自空乏與滿足、希望與恐怖之中出,而獲永遠息肩之所,不猶愈於世之所
謂有者乎!然則吾入之畏無也,與小兒之畏暗黑何以異?自已解脫者觀之,安知解
脫之後,山川之美、日月之華,不有過於今日之世界者乎?讀“飛鳥各投林”之曲,
所謂“片白茫茫大地真乾凈”者,有歟?無歟?吾人且勿問,但立乎今日之人生而
觀之,彼誠有味乎其言之也。
難者又曰,人茍無生,則宇宙間最可寶貴之美術不亦廢歟?曰:美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