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
離歌且莫翻新闕,壹曲能教腸寸結。
直須看盡洛城花,始***春風容易別。
歐陽修在離開洛陽的時候,寫了幾首詞,表示對洛陽惜別之情。這是其中比較著名的壹首。
他寫的是在送別筵席上觸發的對於人的感情看法。在委婉的抒情中表達了壹種人生的哲理。因而很受後人的註意。送行的人是壹個同他很有感情的女子。她是個什麽身份的人,我們當然不清楚;決不是他的妻妾,則是可以肯定的。為什麽呢?因為全篇都不是對妻妾說話的口氣。她也許只是個身份卑微的歌女之類,可是同他已經有了很親切的感情,所以壹聽說分手就特別難過。
在送別的筵席上,他心裏分明知道,這壹回離開洛陽,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再回來。也許這壹回便是最後分手了。可是為了安慰對方,仍然打算虛構壹個回來的日期,以免她過分悲傷失望。不料自己這話還沒說出口,對方早已猜透他的心事。她那淒慘得說不出話的表情,分明道這是最後壹次見面,所以自己也不好再說假話了。
開頭兩句,假如容許插入幾個字來加以補,那便是 :“(我在)尊前擬把歸期說(與對方,不)未語(之先),(她已)春容先(自)慘咽。”兩句寫的就是兩人各自的心事和表情。這是壹次既是生、又如死別的餞行筵席。就因為這樣,他已經沒有別的話好說了,只好轉而感慨深沈地嘆道:人生自是有癡情,此恨不關風與月。”詩人認為,本身是個可以稱之為“有情癡”的生命,情感是這樣豐富,然而又這樣脆弱,壹提起離別,那愁慘就連天地都裝不下了。這種豐富而又脆弱的感情,其實同風呀這些外在的東西都沒有什麽關系,它是作為“有情癡”的人本來就具有的。在這裏,歐陽修朦朧地感到人生的缺陷才是痛苦的根源。他覺得,“有情癡”的人總是想追求美滿的生活,只是由於在生活中發生了缺陷,才引起悲痛哀愁,而不是春風秋月這些外在的東西會引起人的感情變比。
在不合理的社會裏,這確實是壹個嚴肅的社會命題。人怎麽會產生這許多悲哀痛苦?那是因為違拗了人的美好意願,人為地制造了人生的種種不平和缺陷。
從送別而想到整個社會人生,這種躍進的幅度真夠驚人。因為歐陽修並不只是—個詞人,他既是文章能手,又是壹位政治家,還是壹位考古家。他學識豐富,眼界很高,所以即使是通常送別的主題,在他的手裏,卻可以翻出很不尋常的意思來。
“此恨不關風與月”,是說眼前的風月美景並非引起人們痛苦的因由。這是強調人本身的情感作用。“風月”在這裏不應解作兒女愛戀的事,而是象《文心雕龍·明詩》所說的:“暨建安之初,五言騰躍,文帝、陳思,縱轡以騁節;王、徐.應、劉,望路而爭驅。並憐風月,狎池苑,述恩榮,敘酣宴。”是風晨月夜或風月羨美景的意思。
下片的寫法同上片壹樣,也是此敘眼前的情事,再由推論開去。“離歌且莫翻新闋,壹由能教腸寸結”——他耳裏聽到的不是老壹老套離別之歌,而是不知誰新譜出來的。但不管舊有的也好,新翻的也好,都沒有能力慰解離別的人,反而增加了別離者的痛苦。那麽,還是不要唱下去了。
於是他進壹步提出了對於人的感情問題的見解。他認為既然人的感情是豐富的,又是那樣地經受不起挫行和損害,怎麽辦呢?那就應該讓感情充分地抒發,充分地加以滿足,只有這樣,人生才能覺得沒有遺憾。正如把洛陽城裏城外的牡丹看到酣足以後,人就容易同洛陽的春風分手了。
我不想在這裏討論哲學或社會學的問題。關於人的感情是否可以充分滿足?充分滿足會不會導致社會結構的破壞?這壹類問題我沒有探討的資格。我只是想說,歐陽修在這首短短的詞中,竟然提出這樣重大的社會命題,卻是詞壇中十分罕見的。王國維《人間詞話》說:“永叔(按,即歐陽修)‘人生自是有情癡,此恨不關風與月’。‘直須看盡洛城花,始與東風容易別’。於豪放之之中,有沈著之致,所以尤高。”王氏很欣賞此詞的豪放與沈著;而我更認為,北宋詞人中,尤其是在歐陽修以前,絕大多數寫的是流連光景、兒女悲歡的內容,思想境界比較低狹;而能夠從這些內容推闡開去,涉及社會人生大問題的,卻非常之少,甚至幾乎沒有。歐陽修這首詞,居然從兒女柔情中提出帶有哲理的大問題,不能不說是大膽的嘗試。法國近代革命活動家和文藝評論家拉法格有壹句話說:“哲學是人的特點,是人的精神上的快樂。不發表哲學議論的作家只不過是壹個工匠而已。”(《拉法格文論集》第157—158頁,人民出版社版)這話說得很深刻。雖則作家未必都在作品中公開露面來申述自己的哲學觀點,也不能要求作家在壹個短章中發揮哲理;但在適當的場合、條件之下,作家應當發表自己的哲學見解,看來卻不是過分的要求吧。 自然,這又不等於提倡“以議論為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