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枚,是清朝乾嘉時期數壹數二的大才子,與曾任禮部尚書的《四庫全書》總纂修官紀曉嵐並稱,人稱“南袁北紀”。事實上,他的文學成就尚在紀曉嵐之上。他提出的“性靈說”,在中國文學史上有著深遠的影響。
提起袁枚,他的那首小詩《苔》“白日不到處,青春恰自來。苔花如米小,也學牡丹開”,前年被鄉村老師梁俊和大山裏的孩子小梁改編成曲,壹時間紅遍大江南北。
袁枚,是著名詩人、散文家、文學批評家,然而,很多人也許不知道,他是古往今來的頭牌“吃貨”,說得文雅壹點,那就是中國首席美食家。袁枚興趣愛好很多,但他自己把“吃”排在了第壹位。他在《所好軒記》寫到:“好味,好色,好葺屋,好遊,好友,好花竹泉石,好珪璋彜尊、名人字畫,又好書。”
袁枚辭官後,有錢有閑,長期優遊詩酒、風流倜儻的生活,加上為其掌勺的家廚王小余乃壹代名廚,使他得以遍嘗各式美味。袁枚十分留心各種飲食的特點和烹飪技術,廣搜博嘗,“善取於人”。
有時,為求得食譜,袁枚不惜屈躬。壹次出行途中,袁枚在壹家小館子點了壹道菜叫芙蓉花蒸豆腐,色澤美觀、味道不俗。袁枚當即向店老板索要食譜,店家不給,袁枚表示願重金買下,蔣仍不予。袁枚急了,當場鞠了三個躬。店老板是認識袁枚的,他見狀大笑:“子才(袁枚字)不曾折腰事權貴,而今卻折腰為豆腐!”言畢,贈予食譜。
袁枚在《隨園食單》“序”中說,孔子和人壹起唱歌,聽人家唱的好,壹定讓對方重唱壹遍,然後再跟著學,聖人於壹藝之微,都這麽善於向人學習,我“雅慕此旨,每食於某氏而飽,必使家廚往彼竈觚,執弟子之禮。四十年來,頗集眾美。……余都問其方略,集而存之。”看,這才是集大成的美食家的精神境界。
《隨園食單》的內容,分為兩大部分。第壹部分是基礎理論部分,主要包括“須知單”和“戒單”,集中表現了袁枚關於治味的理念,不但闡述了飲食烹飪的要義,也包含了作者對生活態度的獨到見地。第二部分是菜譜,自海鮮單至菜酒單,包括了中國從十四世紀到十八世紀中葉流行的326種菜肴、飯點、茶酒的制作方法,自山珍海味到小菜粥飯,品種繁多,為我國的飲食史保存了不少寶貴的資料。至今,淮揚菜、本幫菜、杭菜、徽菜,萬變不離其宗,都跳不出這本食單。
02
有道是“治大國如烹小鮮”,世上萬物事理相通,格物致知,有輸入有感悟,那就能融會貫通。袁枚,他飽讀詩書,不僅“古文、四六體,皆能自發其思,通乎古法”,看他對飲食之道的侃談,也非常過癮!
下面摘錄《隨園食單》幾個片段與讀者壹起品賞。
凡物各有先天,如人各有資稟。人性下愚,雖孔、孟教之,無益也;物性不良,雖易牙烹之,亦無味也。
指其大略:豬宜皮薄,不可腥臊;雞宜騸嫩,不可老稚;鯽魚以扁身白肚為佳,烏背者,必崛強於盤中;鰻魚以湖溪遊泳為貴,江生者,必搓枒其骨節;谷餵之鴨,其膘肥而白色;壅土之筍,其節少而甘鮮;同壹火腿也,而好醜判若天淵;同壹臺鯗也,而美惡分為冰炭。其他雜物,可以類推。
大抵壹席佳肴,司廚之功居其六,買辦之功居其四。
簡析
這裏說的是食材的重要性,選材要占壹道美食的四成之功,以孔孟教授之道喻之,恰如其分!
枚舉事例,猶如宋詞的長短句,每兩句壹對仗,抑揚頓挫,頗有韻律之美,袁枚的語言功力可窺壹斑。寫“吃”的科普文,還這麽有文藝調性,令人佩服。
壹物有壹物之味,不可混而同之。猶如聖人設教,因才樂育,不拘壹律。所謂君子成人之美也。
今見俗廚,動以雞、鴨、豬、鵝,壹湯同滾,逐令千手雷同,味同嚼蠟。吾恐雞、豬、鵝、鴨有靈,必到枉死城中告狀矣。善治菜者,須多設鍋、竈、盂、缽之類,使壹物各獻壹性,壹碗各成壹味。嗜者舌本應接不暇,自覺心花頓開。
簡析
“因材施教”,烹飪也是同理!
“君子成人之美”已有喜感,而“吾恐雞、豬、鵝、鴨有靈,必到枉死城中告狀矣”這壹句更令人噴飯,袁大才子好生幽默,哈哈……
戒強讓治具宴客,禮也。然壹肴既上,理直憑客舉箸,精肥整碎,各有所好,聽從客便,方是道理,何必強讓之?
常見主人以箸夾取,堆置客前,汙盤沒碗,令人生厭。須知客非無手無目之人,又非兒童、新婦,怕羞忍餓,何必以村嫗小家子之見解待之?其慢客也至矣!近日倡家,尤多此種惡習,以箸取菜,硬入人口,有類強奸,殊為可惡。
簡析
袁枚講道理通俗易懂,語言生動,既有大家風範,又非常接地氣。
用筷子給別人夾菜,實屬惡習,“以箸取菜,硬入人口,有類強奸,殊為可惡”。別說不衛生,有的人對某種食物過敏,又不便說,所以任由主人把不宜進食的飯菜往自己碗裏堆,還得當著主人面吃下去,難不難受?所以,無論什麽都要有個度,吃喝如此,熱情亦是如此!過猶不及,就是這個道理!
03
中國傳統文化的各個維度,在其本性上都具有相通性。因此,今人重讀《隨園食單》,其意義絕非僅僅在於飲食,它可以為我們提供研究古代社會人文風俗的素材,也能體會古人通過飲食所傳達的生活哲思,甚至對文學創作都有所啟迪。
吳敬梓的《儒林外史》,曾寫壹官員因居喪守制不能吃葷,但對酒席中珍饈美味,卻饞得垂涎欲滴,於是便趁別人酒酣耳熱之際,偷偷“夾了壹個大蝦園子”吞下肚去。此“蝦園子”如何制作?味道如何?書中沒有寫,但袁枚的《隨園食單》就有介紹:“蝦園”是將蝦捶爛(原註:“捶蝦不可過細,恐失真味”),用芡粉、大油、鹽水(不用醬油),加蔥、姜汁攪勻成團,然後在滾水中煮熟,撈出再放入雞湯、紫菜中,味極鮮美。讀過之後,是不是對吳敬梓筆下那位官員舉止行為更有畫面感呢?
有意思的是,袁枚作為詩人和詩論學者,他的詩論常以飲食之道喻之。這也不奇怪,中國詩學的壹些重要範疇和概念本來都與“味”相聯系,如韻味、趣味、體味、興味、品味等,這種最初來自於飲食的“味”都成為評價藝術審美價值的標準。在袁枚這裏,論詩與論味、治味與治詩,本來就是壹回事。試看下面幾個例子。
袁枚論詩:
“熊掌、豹胎,食之至珍貴者也,生吞活剝,不如壹蔬壹筍矣;牡丹、芍藥,花之至富麗者也,剪彩為之,不如野蓼山葵矣。味欲其鮮,趣欲其真。人必如此,而後可與論詩。”(《隨園詩話》卷壹)
“味甜自悅口,然甜過則令人嘔;味苦則口螫,然微苦則耐人思。要知甘而能鮮,則不俗矣;苦能回甘,則不厭矣。”(《隨園詩話》卷七)
袁枚談吃:
“何謂耳餐?耳餐者,務名之謂也。貪貴物之名,誇敬客之意,是以耳餐,非口餐也。不知豆腐得味,遠勝燕窩;海菜不佳,不如蔬筍。余嘗謂雞、豬、魚、鴨豪傑之士也,各有本味,自成壹家;海參、燕窩庸陋之人也,全無性情,寄人籬下。”(《隨園食單》)
“何謂目食?目食者,貪多之謂也。今人慕‘食前方丈’之名,多盤疊碗,是以目食,非口食也。不知名手寫字,多則必有敗筆;名人作詩,煩則必有累句。”(《隨園食單》)
袁枚還有壹首詩,題目就叫《品味》:
平生品味似評詩,別有酸鹹世不知。
第壹要看色香好,明珠仙露上盤時。
《中庸》裏有壹句:“人莫不飲食也,鮮能知味也。”曹丕在《典論》說:“壹世長者知居處,三世長者知服食。”可見,“吃”是門大學問。讓“吃”的學問登上大雅之堂,袁枚貢獻大之!除了袁枚,清代還有壹位文壇名士李漁,他們兩人都註重生活品位與生活審美,他們的博學、生活情趣與文筆,影響了周作人、梁實秋、林語堂等壹大批現代散文大師,對於現代生活美文的發端,袁、李兩位先人的熏陶功不可沒。
寫作,有表現社會大題材的宏偉巨著,也有充滿人間煙火氣的溫馨小品,袁枚對“吃”的探索,也值得我們品味借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