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門怨
—對妳最好的愛,是生死相隨
舊愛柏梁臺,新寵昭陽殿?。
守分辭方輦,含情泣團扇?。
壹朝歌舞榮,夙昔詩書賤?。
頹恩誠已矣,覆水難重薦。
?
—徐惠《長門怨》
《長門怨》不是《長門賦》,女主角也不是陳阿嬌,而是太宗的妃子徐惠—史上有名的徐賢妃。
五月慧能言,四歲能詩書,八歲善屬文。徐惠的出生,已然是壹個奇跡。這讓父親徐孝德驚喜不已,他仿佛在女兒身上看透了她的未來。
徐惠出生在壹個官宦世家,她的曾祖父、外曾祖父、祖父都是南朝的官員,父親徐孝德是唐高祖李淵時的果州刺史。徐家雖非顯赫門庭,但亦是書香門第,徐氏姐弟三人更被比擬為漢朝的班氏,其中以徐惠最為出眾。
年幼的徐惠對書愛不釋手,她不僅愛讀書,有時還會動筆擬寫詩文。徐孝德見女兒提筆有模有樣,就想考考她。女兒喜歡屈原的詩,徐孝德便讓她模仿屈原的《離騷》作壹首詩。思忖片刻之後,徐惠寫出了她人生中第壹首有記載的作品—《擬小山篇》。
仰幽巖而流盼,撫桂枝以凝想。
將千齡兮此遇,荃何為兮獨往?
屈原高潔,擅寫香草美人。徐惠詩中提到的桂枝、荃等香草,都是屈原在《離騷》中常用的美好意象。她本就聰慧,能讀懂屈原的作品不奇怪,但以八歲的年紀寫出如此別有情思的詩,實屬難得。這首《擬小山篇》不僅被收錄進了《全唐詩》,更為徐惠的人生打開了壹條完全不同的道路。
徐惠的才名逐漸流傳出去。時人都知道,湖州徐家出了壹位才女,通詩書,識大體。到了徐惠十壹歲的時候,天子唐太宗也聽說了她的事跡。唐太宗愛才,愛美人,更愛有才華的美人,像徐惠這樣籠罩著熠熠光輝的才女,仿佛生來就屬於他。
十壹歲,在這個普通女子尚在閨閣繡花彈琴的年紀,徐惠離開家人,踏進了那座全天下最華美的玉闕瓊樓,被封為才人。
那個時候,長孫皇後去世已滿壹年,失去賢妻的唐太宗最需要的,無非是壹朵溫婉的解語花。當時入宮的女子中,最出色的有兩個,壹是溫柔聰明的徐惠,壹是美麗果敢的武媚娘。這兩位才人都得到了唐太宗的寵幸,但相比鋒芒畢露的武媚娘,唐太宗更喜歡江南才女徐惠。
徐惠有著江南女子特有的柔情和才情,她是發自內心地喜歡讀書,入宮後,這壹愛好相比之前更甚。在湖州老家的時候,縱使父母再忙,也還有弟弟妹妹的陪伴,生活充實而快樂。可壹入深宮,人生地不熟,聊以慰藉的唯有閱讀。再者,皇宮是天下藏書最全的地方,在這裏能讀到許多以前不曾見過的好書。她像壹株貪婪享受陽光的香草,博覽群書,手不釋卷,才學較之以前更甚。
太宗必然也是發現了徐惠的這些優點,他越來越喜歡這個聰慧好學的女孩,沒過多久就下旨晉升她為婕妤。
唐朝初年妃子品級分為九類,除最高級別的皇後外,還有正壹品四妃(貴妃、淑妃、德妃、賢妃),正二品九嬪(昭儀、昭容、昭媛、修儀、修容、修媛、充儀、充容、充媛),正三品婕妤,正四品美人,正五品才人,正六品寶林,正七品禦女,正八品采女。徐惠從正五品的才人升為正三品的婕妤,所用時間並不長,可見太宗是十分喜愛這個女孩的。不久之後,徐惠再次晉升,被封為充容。
徐惠蒙受天恩,她的家人也因此得到蔭蔽,在她升為充容的同時,徐孝德也被提拔為禮部員外郎。相比同壹批進宮的其他女子,徐惠就像得到了命運的眷顧。據說,為了能沾光得到太宗的寵愛,幾十年後將成為壹代女皇的武媚娘也巴結過徐惠。
她不像壹般女子那樣,為妃為嬪後心裏想的要麽是聖寵不衰,要麽是爬到更高的地位,若真是這樣,她也不配得到太宗的愛了。太宗對徐惠的寵愛,遠遠不同於其他妃嬪。她不僅是他的妃子,更是他心情煩悶時寬慰他的解語花,是他糊塗犯錯時點醒他的賢內助。
後宮佳麗三千,徐惠在太宗眼裏卻是不壹樣的存在。這個江南來的女孩仿佛有著特殊的魅力,總能讓太宗發現她的好。
在徐惠還是婕妤的時候,壹日,太宗心情愉快,便讓內臣招她伴駕。誰知等了好半天,徐惠卻遲遲不來。太宗的興致壹點點降下來,等徐惠姍姍到來時,他已是眉頭緊皺,滿臉不悅。
徐惠沒有緊張,也沒有告罪,她像個情竇初開的少女,對太宗露出了乖巧甜美的微笑,然後提筆寫下壹首小詩:
朝來臨鏡臺,妝罷暫裴回。
千金始壹笑,壹召詎能來。
太宗讀完詩,轉怒為喜,對徐惠露出了又寵溺又無奈的笑容?。
這首詩就是徐惠另壹首流傳至今的代表作—《進太宗》。
與其說《進太宗》是壹首詩,還不如說這是徐惠向太宗撒嬌的情話:
我是那樣的愛妳,愛到想將最美的自己帶到妳面前。晨起,我對著鏡子梳妝,輕輕描眉,淡掃鵝黃,卻總覺得,之於妳,這樣的美還不夠。可是啊,就算我為自己畫上最精致的妝容,那又怎樣?妳身邊美麗的女子太多太多了,她們無不翹首等待妳的召見,我也是和她們壹樣的啊。我不得不在深宮徘徊,期待著何時才能見妳壹面。所幸妳是記得我的,妳終於肯招我前去伴駕了。但欣喜的同時,我又有點小小的不高興。都說千金難買壹笑,而妳卻只壹聲招呼就讓我過去,我才不去!
這不像妃子對皇帝說的話,更像是天真爛漫的小女孩偎依在情人懷中,打趣調笑。
由此可見,徐惠在唐太宗心中的地位非比尋常。太宗身邊漂亮女孩多得是,可又有幾個敢像她壹樣,對著全天下最尊貴的男人肆無忌憚地撒嬌?
若說徐惠是恃寵而驕,那就錯了。她之所以敢在太宗面前僭越,是因為她並沒有把太宗當成高高在上的天子,不管這個男人在別人眼裏是什麽地位,對她而言,他只是她的丈夫,是她愛的人。妻子對丈夫撒嬌鬧脾氣,有何不可?
是的,徐惠是愛這個男人的。她愛的不是太宗皇帝,只是李世民而已。
他雄才大略,心懷天下,年少時期便已展現出非凡的才能。在這樣的男人面前,又有幾個女人能保持壹顆冷淡的心?除了皇帝之外,他另壹重當之無愧的身份,應該就是英雄吧。
若將那華麗的宮闕架空,她和他之間,只是壹個叫徐惠的才女和壹個叫李世民的英雄的故事。至於她究竟是何時愛上他的,恐怕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
或許是在初入宮門時,她俯首低眉見駕,擡頭看到他的那壹瞬間;或許是被召幸時,他攬她入懷,肌膚相親的那壹剎那;或許是凝眉作詩時,不經意壹擡眼,他含笑看著她的那壹須臾……
她很幸運,這個至高無上的男人,這個她全身心愛著的男人,是她的丈夫,盡管她並不是他的唯壹。
而聰明若徐惠,在這座金碧輝煌的宮闕中,是不會被“愛情”這東西沖昏頭的,愛情和理性在她身上並不沖突。她素來以漢朝賢妃班婕妤為訓,愛他,就應該成就他,而不是占有他。
徐惠的聰明不僅僅表現在文墨上,她在政治上也有自己獨到的見解,並且敢於正確地勸諫太宗。
太宗是個在政治上十分有野心的男人,到了貞觀末年,他先是興兵征討高麗,又大興土木建造宮殿,壹時間民怨沸騰,百姓苦不堪言。徐惠見此情形,便寫了壹篇《諫太宗息兵罷役疏》。其文采斐然,有理有據,太宗看了之後深以為然,竟真的息兵罷役。
這件事情之後,太宗對徐惠更是刮目相看。她不僅不是虛有其表的繡花枕頭,也不是只會賣弄詩文討好帝王的浮華女子,她有才有貌,有賢有德,有思想有政見。他說,她是他的賢妃。
然而,壹入侯門深似海,更不用說如黃金牢籠般的宮門了。深宮之中,雖有她深愛的男人,但他畢竟不是她壹個人的,他還是她們的,也是他天下的子民的。
愛上這樣壹個男人,註定會孤獨。
所以,徐惠也有寂寞無助的時候。也就是在這種心情低落之時,她寫了《長門怨》。
長門怨的典故出自漢武帝的第壹位皇後,陳阿嬌。
陳阿嬌的母親館陶公主是竇太後最寵愛的女兒。可以說,館陶公主是公主中的公主,她深受皇恩,驕傲跋扈,肆意妄為,甚至以女子之身幹預朝廷政事。有這樣壹個母親,陳阿嬌的性格哪裏又能溫柔?
陳阿嬌的身份雖然是翁主,即王侯的女兒,但是她的尊貴程度壹點都不亞於真正的公主,成為大漢朝未來的皇後,是她的宿命。
《史記·外戚世家》記載:“長公主嫖有女,欲與太子為妃,栗姬妒,而景帝諸美人皆因長公主見得貴幸,栗姬日怨怒,謝長主,不許。長主欲與王夫人,王夫人許之。”
關於漢武帝和陳阿嬌的婚姻,有個很浪漫的典故,也就是後人熟知的“金屋藏嬌”:
帝以乙酉年七月七日生於猗蘭殿。年四歲,立為膠東王。數歲,長公主嫖抱置膝上,問曰:“兒欲得婦不?”膠東王曰:“欲得婦。”長主指左右長禦百余人,皆雲不用。末指其女問曰:“阿嬌好不?”於是乃笑對曰:“好!若得阿嬌作婦,當作金屋貯之也。”
那時的膠東王,就是後來的漢武帝。漢武帝壹繼位就跟陳阿嬌成了婚,兌現了金屋藏嬌的諾言。
據記載,二人婚後還是過了壹段很甜蜜的日子的,只是時間壹長,漢武帝越來越受不了陳阿嬌的烈性子。而陳阿嬌是個被寵壞的姑娘,從小驕縱率真,她認為陳家對漢武帝有恩,所以像只驕傲的鳳凰般壹點都不肯讓步,漢武帝就這樣慢慢冷落了陳阿嬌。再後來,衛子夫進宮,陳阿嬌徹底失寵,不得不從她的“金屋”裏搬出來,遷至冷宮長門宮。
為了讓漢武帝回心轉意,館陶公主花千金請大才子司馬相如為陳阿嬌作了壹篇《長門賦》,此賦感情真摯,淋漓盡致地反映了陳阿嬌在冷宮的淒苦和抑郁,連漢武帝也贊嘆不已,不過最終還是沒能讓陳阿嬌走出長門宮。
陳阿嬌的壹生起伏,留下了“金屋藏嬌”和“千金買賦”兩個故事,為後人熟知,《長門賦》也被改成了古樂府詩題《長門怨》,後人常以此為題寫宮怨詩?。
徐惠雖然深受寵愛,也時常能用自己的聰明才智為太宗分憂,但皇宮內苑往往讓人身不由己,這壹刻在天堂,下壹刻就到了地獄,誰能看清楚自己的明天呢?
身為後宮女子,徐惠免不了會有所感觸。
柏梁臺是漢武帝所建宮殿,徐惠詩中借柏梁臺指陳阿嬌失寵壹事。昭陽殿是漢成帝皇後趙飛燕的住所,趙飛燕壹入宮班婕妤就受了冷遇,新歡舊愛,只在壹夕之間。
被趙飛燕替代的人,就是漢代賢妃班婕妤。班婕妤恪守本分,拒絕與漢成帝同坐壹輦,被成帝的母親王太後比作古之賢妃樊姬。但是這樣的謹慎與賢惠並沒有給她帶來皇帝的恩寵,趙飛燕姐妹壹出現,她的下場和陳阿嬌差不了多少。
班婕妤作《怨歌行》,又名《團扇詩》,寫盡人情冷暖和世態炎涼。徐惠自認為,她沒有趙飛燕輕盈的舞姿,雖然昔日曾以詩詞打動太宗的心,但相比趙飛燕還是卑賤得不得了,誰能保證她不是下壹個班婕妤呢?
自古君王之愛反復無常,陳阿嬌、班婕妤,她們都是曾經備受寵愛的女子,縱使太宗是個明君,但徐惠也明白,以色侍君,色衰而愛弛,待自己容顏老去,詩寫得再好也比不過新人的語笑嫣然。
徐惠和班婕妤的***同之處在於,她們都是有見識的才女。班婕妤失寵後自願請求前往長信宮侍奉太後,實則讓自己遠離了後宮是非,不至於像其他妃子那樣受到趙飛燕姐妹的陷害。
明智若班婕妤,壹直是徐惠的目標,她在詩中表明,她有著和班婕妤壹樣的決心,既然已經覆水難收,就不會像陳阿嬌那樣乞求君王回心轉意,而是潔身自愛,不再理會世事紛爭。
這是徐惠能想到的最壞的結局。
她就是這般心思細膩的女子,即便在深受恩寵之時,就已經想到了失寵後的處境,也為自己做了打算。幸運的是,太宗不僅愛她,而且是位明君,他又如何舍得讓她重復班婕妤的命運?
有生之年,他做到了對她呵護備至。直到貞觀二十三年(649),他壹病不起,終於離她而去。
她如被抽空,像是在壹夜之間蒼老,再不復往日笑顏。
她失魂落魄,茶飯不思,漸漸地,憂郁相思成疾。
她病臥床榻,太醫為她開藥,她卻拒絕服用。
她說,他待她情深至此,他既離去,她也不願獨活於世。
壹年後的壹天,她恍恍惚惚看到了他,她笑了。
她知道,他來接她了。
永徽元年(650),徐惠病逝,年僅二十四歲。高宗念她深情忠貞,追封她為賢妃,陪葬於太宗陵墓石室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