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姐姐張愛玲在美國的孤獨離世,張子靜在國內的孤獨卻是完全不同的。
所不同在於,張愛玲之死後多天才被人發現,與張子靜之悄然離世,壹個是主動選擇的結果,而另壹個則是被動接受。
張子靜曾在得知姐姐於美國淒然離世後,每天故意把自己那14平米房子的門打開,這樣路過的鄰居就會往裏頭看壹眼。他這樣做,是為了避免重蹈姐姐的覆轍。
姐姐是為了隱私連生死都不顧,而弟弟則是為了死後及時被人發現完全不顧隱私,或許,也正是這種差別註定了:姐弟兩的關系多數時候只能用“涼薄”來形容。
1995年9月,辭世前的張愛玲將自己的所有遺產,包括存款和投資加起來的30多萬美金、小說的版權費和紀念遺物等全部交由了好友宋淇夫婦繼承。這就意味著,張愛玲沒有留任何遺物給自己的親弟弟張子靜。
實際上,相比宋淇夫婦,壹貧如洗的張子靜顯然比他們更需要張愛玲的遺產。而這點,張愛玲自己是知情的,因為在這之前八年,也就是1988年,張子靜曾輾轉聯系上了遠在美國的姐姐張愛玲,希望姐姐能幫他在上海買個小房子結婚用。
張愛玲收到弟弟的求助信後,只寫了壹封簡短的信拒絕了他的求助,她說:“我的手頭也有些緊,很抱歉幫不上忙。”
因為房子的問題,張子靜後來錯過了最後壹次的結婚機會。這點,張愛玲在拒絕張子靜時便是可以想到的。
實際上,張子靜每次向姐姐求助都是在人生的重要關卡上。時間再往前推幾十年,推到1943年秋天,此時張愛玲已憑借小說大紅大紫,而弟弟則剛剛畢業剛進入 社會 。
當時的張子靜和同學合辦了雜誌《飆》月刊,同學提議:妳的姐姐那麽出名,妳可以讓她給雜誌寫個稿子打響雜誌的第壹槍。
後來,張子靜就找到了姐姐張愛玲,可張愛玲聽完來意後只淡淡道:“妳們辦的這種不出名的刊物,我不能給妳們寫稿,敗壞自己的名譽。”
可能是覺得自己的語氣太過於不近人情的緣故,隨後,張愛玲拿出壹張素描打發弟弟說:"這張妳們可以做插圖。"
張愛玲對弟弟張子靜這樣的拒絕多了,兩人的關系自然也慢慢地越發淡漠了。
1952年8月間,在鄉下教書的張子靜好不容易回壹次市區,他回市區的第壹件事情就是騎著老式單車敲開了姐姐公寓住所的門。
那天,姑姑張茂淵將門開了壹條縫打量了他壹眼道:“妳姐姐已經走了!”說完,門關上了,只留張子靜在門外壹陣錯愕。
直到此時,張子靜才知道自己的親姐姐已經壹聲不吭地離開上海去香港了,就連她輾轉從香港到了美國,他也是最後才知道。
那天的張子靜心裏失落極了,這種失落裏有姑姑對他的冷漠,也有被姐姐近乎拋棄的行為引發的痛苦。那天,推著單車返回時,張子靜哭了,他的腦子裏不斷閃現著自己和姐姐幼年時生活的片段。
以前,張子靜每次找姐姐,十次有九次她都不在,但那並沒什麽,他知道她在那兒總要回來。可這壹次,他徹底失去姐姐了。
在世俗的眼裏,張愛玲那次離開時雖是以近乎逃難的方式離開,可即便如此,她也應該給弟弟壹個消息,畢竟他再怎樣也是她在這個世界上血親最近的人。
對血親最近的人如此冷漠,難免不被人認為是涼薄。也因為張愛玲對張子靜的這般態度,很多人包括張迷們都覺得:張愛玲未免太過涼薄了。
可張愛玲真的是涼薄嗎?這個問題的答案其實藏在她晚年出版的自傳體小說《小團圓》裏。很多張愛玲的讀者也都在看完這本書後,對她後來之對張子靜冷漠表示理解。
在這本寫於1975年的自傳體小說《小團圓》裏,女主角九莉就是張愛玲自己,而九林則是她的親弟弟張子靜。
在這本小說裏,張愛玲筆下的九莉和九林如壹根藤上長出的瓜,他們們的童年、少年時期,遭遇了同樣的命運。而這個命運,與張愛玲和張子靜遭受的壹模壹樣。
因為只相差壹歲的緣故,兩姐弟幼年時便非常親密,他們同住壹間房,中間只隔了個櫥櫃。
九林幼年時長得非常漂亮,九莉對這個漂亮的弟弟也滿是愛憐,她會誇弟弟好玩,親吻他的面頰,也會把吃了壹半的糖分給弟弟。
在那個沒有什麽溫暖和愛可言的封建大家庭裏,九林跟姐姐雖然聊天不多,但他們是壹個大家庭中關系最親近的人。九林的消息來源比較多,家裏親戚間有什麽事,基本上都是他向姐姐報告的。
而這些,張愛玲自己是非常放在心上的,否則她也不會在晚年的自傳中用如此多的筆墨去敘述這段相關。
因為感情深厚,所以張愛玲對弟弟也非常疼愛。九林在飯桌上被父親打了,九莉沒有力氣阻止,她就只能做白日夢,夢想自己有很多錢可以帶弟弟離開這裏。
從這段敘述可以看出來,在張愛玲的心裏:她和弟弟幾乎是壹體的,用她的話說就是“壹根藤上長出的瓜”。
所以,當這壹根藤上的另壹只瓜九林沒被父親送出去讀書時,張愛玲氣鼓鼓地告訴已與父親離婚的母親,她和母親說想讓父親他們送弟弟學騎馬。
從此看,張愛玲最初對弟弟不僅不薄情反而很有愛。讓曾壹直護著弟弟、想法幫弟弟的張愛玲突然轉性的,是後來繼母進來後發生的種種。
張愛玲雖並不期待父母和好,可在骨子裏她的清高孤傲註定:她不可能輕易接受父親的新夫人做新媽媽。
可與張愛玲相反的是,她的弟弟張子靜卻雖然經常因被繼母挑唆而挨罵、挨打,可他卻“沒心沒肺”地和繼母、父親非常親熱,儼然把她排除在外。
在這種情況下,張愛玲自然不可避免地有了“被背叛”的感覺。也是在此時,張愛玲對張子靜有壹個基本的判斷,正是這個判斷決定了她對弟弟的評價:很沒誌氣。
張愛玲對弟弟的這個“很沒誌氣”的評價顯然是褒義詞,有哀其不幸怒其不爭的意思。
不得不說,天才就是天才,只這四個字她就將張子靜的性格剖析得壹清二楚了。
後來的張子靜之行為等無時無刻不全方位地體現著“沒誌氣”三字。
讀書,張子靜三天打魚兩天曬網,與張愛玲的拼命爭取求學不同的是,他則是:父母怎麽安排他就怎麽弄。
於是:1936年小學畢業後他便莫名其妙在家停學了壹年,1937年因為抗戰他又停課壹年,1938年才進入初壹。而此時,只比他大壹歲的姐姐張愛玲則已經進高中了。
工作,張子靜畢業後開辦的雜誌社《飆》沒能活下去,他便繼續走回了隨波逐流的老路。這個雜誌也是張子靜壹生的唯壹壹次抗爭,後來的絕大部分時間裏,他都只維持“沒誌氣”的混吃等死狀態。
這樣的張子靜像極了他的父親張廷重,張廷重是民國時代真正的富二代,他大致可以算得上封建遺少。與張愛玲母親黃逸梵結婚後,他壹直用封建的那壹套來對待家庭,他的封建作派讓他最終與新式的妻子分道揚鑣。他的封建傳統的重男輕女觀念,也間接導致了他和女兒張愛玲的矛盾。
離婚後的張廷重依舊每日吞雲吐霧地吸食鴉片,在揮霍自己家產的同時,張廷重也百般揮霍妻子黃逸梵的家產。
在遺少張廷重的眼裏,沒有“上進”這個詞,他的壹切行為準則都只以“舒適”為基準。這種沒誌氣的行為,在張愛玲和黃逸梵眼裏是令他們不齒的,可張廷重自己卻不以為然。
張廷重的這種人生準則影響到了兒子張子靜,也難怪,壹個孩子自小便耳濡目染這樣的父親,怎能有機會長成另外壹副模樣呢。
對張子靜下過那句透徹評語後,張愛玲倒也並未就此對弟弟死心,真正讓張愛玲對張子靜徹底死心的是後來發生的壹件大事,這件事後來也被完整地記錄在了《小團圓》裏。
張愛玲雖然家室顯赫,可因為父親肆意揮霍家產的緣故,即便母親離婚時為她爭取到了讀書的機會,可張愛玲的學費也經常沒著落。
1937年夏,張愛玲從聖瑪利亞女校畢業,成績優異的她向父親提出要到英國留學。
在任何年代,出國留學都是要準備大量資金的,張愛玲之去英國留學更是如此。但當時的張廷重經濟狀況善好,所以他有能力供張愛玲留學。
可從來“有了後娘,便有了後爹”,所以,當張愛玲將這個提議告訴父親時。她第壹時間遭到了來自繼母的冷嘲熱諷,而張廷重本身也因自己和妻子吸食鴉片開銷太大而心疼錢。
到此時,張愛玲與父親和繼母的關系便開始徹底冷淡。
不久後張愛玲因為在母親那兒過夜未歸而被繼母抓住把柄打了壹頓,繼母打張愛玲時,她用手擋卻被繼母誣陷為“動手打人”。聽到繼母挑唆後,不分青紅皂白的張廷重竟跑下來對著張愛玲壹頓拳打腳踢,直把張愛玲打得倒地不起還不罷手,他打女兒時壹直說“今天非打死妳不可!”
那次,若不是祖母,也就是李鴻章女兒李菊耦留下的老傭人何幹不顧壹切地拉開,張愛玲很可能就命喪當場了。
這次事故後,挨打後試圖趁機逃跑的張愛玲被父親關進了樓下壹間堆放玩具的廢棄房間。張廷重還規定:除了照顧她飲食起居的何幹,其他任何人不許和她見面交談。
被關在小房子裏時的張愛玲偶然發現了壹封弟弟寫給親戚的信,這封信成了堅定她徹底逃離這個家的其中壹個因素。
這封看不出是底稿還是廢稿的信,寫的是姐姐之事如何玷汙張家聲譽之類。看到這封信的張愛玲這才知道:弟弟不僅已經背叛了她,而且已經成了為繼母為虎作倀的幫兇了。
這壹年,張愛玲18歲,弟弟張子靜17歲。
不久後的1938年春天,痢疾痊愈後的張愛玲趁兩個警衛換班的空檔,偷偷從這座她出生的房子逃了出去,再也沒有回來。
張愛玲的這壹次出走,也註定了她和弟弟後來的涼薄。因為從走出去的那壹刻起,她便已暗自下定決心:此生壹定盡可能與這個封建的牢籠壹樣的家庭割裂。
如同,張愛玲後來走時沒有通知張子靜壹樣,這壹次,姐姐的離開也是在他不知情的情況下完成。
但張愛玲和張子靜卻並未因此而斷了往來,但兩人那點關系的維系也完全靠張子靜主動才得以維系。期間的張愛玲對張子靜總是冷冷淡淡的,而張子靜的母親和姑姑對他的態度也都和張愛玲完全壹致。
張子靜去姑姑家,每次姑姑都極其冷淡,即便到了飯點也不願留他吃壹頓飯。
在張子靜眼裏,這是她們生性冷漠的外現,可在張愛玲和母親、姑姑眼裏:她們的冷漠,只是她們和張家大家庭斷絕往來的結果罷了。
因為弟弟的背叛,張愛玲打心眼裏覺得壹直和父親、繼母生活在壹起的張子靜是“他們那邊的人”。所以,每次見他她都不可避免地想起過往那些痛苦、難堪的往事。
但這些,張子靜從來不知情,因為以他的“沒誌氣”性格,斷無法理解姐姐的敏感。
張子靜和張愛玲註定是完全不壹樣的人,幼年時,他拿了家裏的錢被繼母責罰,她替他委屈,覺得是繼母不對,可張愛玲正恨得牙癢癢的當口,沒誌氣的弟弟和繼母竟又跟沒事人壹樣了。
張子靜打小沒有非要做成什麽事的決心,也即沒誌氣,他的人生信條裏只有“得過且過”,所以最後父親敗光所有家產後,他便壹直與繼母窩在14平米的房子裏生活。為了生計,他最後選擇了做壹個鄉村教師。
這壹切的結果,似乎早已是張愛玲十幾歲那年就已看透的。
不過,也幸虧張子靜不似張愛玲這般敏感和清高,所以他才能在姐姐無數次拒絕他後依舊心心念念著這個胞姐。
1995年中秋次日,從太平洋彼岸傳來張愛玲離開人世的消息,得到噩耗後的張子靜哭了幾日。後來,張子靜壹直將刊發姐姐寫他的那篇《童言無忌》舊雜誌放在床頭,每晚睡前,他都要拿出來找到那篇文讀壹讀。
張愛玲在文章裏寫的描寫他這個唯壹的弟弟的話,他幾乎能倒背如流:
後來,壹次午夜夢回夢到姐姐張愛玲時,張子靜醒來後摸到那本雜誌後淚如雨下。他壹遍遍地呢喃說:“姐姐啊,很美的我,已經年老;沒誌氣的我,庸碌大半生,仍是壹個凡夫。哎!”
也不知,若張愛玲泉下有知聽到弟弟這樣的感慨,她會作何感想。
1996年,張愛玲去世後的第二年,她的弟弟張子靜也在他的居所孤獨離世,和姐姐壹樣,他離世時,他的身邊沒有任何親人朋友作陪。
唯壹不同的是,因為張子靜曾為避免重蹈姐姐覆轍緣故“壹直將房門敞開”,所以他死去不久立馬便被人發現了。
對於張子靜而言,這樣的結局大概便已經可以算得上“還過得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