熬過漫長的反復退稿和饑寒交迫時期之後,馬丁的壹篇著作突然被出版社采納,他變成了熾手可熱的大作家,以前被退回的其它作品也都跟著大紅大紫。財富和名譽接踵而至,曾經決絕情離去的伊琳娜也回來求復合。然而,這對於馬丁來說已經太遲了。摯友辭世、愛人變心、社會動蕩,文學界的前倨後恭,讓他曾經為之奮鬥的夢想破滅了。生無可戀的他,面朝夕陽,走向了無邊的大海……
《馬丁·伊登》原著是美國作家傑克·倫敦1909年發表的自傳體小說,2019年被改編成意大利那不勒斯背景的電影。作品前半部分正能量滿滿,壹個典型的底層小人物,為了純美的愛情奮發圖強,期間伴有真摯的友情,克服重重困難,最終夢想成真。然而,後半部分畫風突變,男主從孜孜不倦的精神小夥兌變成了憤世嫉俗、悲觀厭世的大作家,壹切幻滅,走向死亡。
簡言之,這是壹部深刻的作品,生動刻畫了人性堅強和脆弱的兩面性。
原著作者傑克·倫敦在小說發表的7年之後,因服用麻醉藥品過量而逝世(通常認為是自殺),年僅40歲。所以,這部作品也可以說是作者壹生經歷的真實寫照,令人扼腕嘆息。
其實,馬丁·伊登(傑克·倫敦)並非個例,現實生活中死於自殺的作家/藝術家非常多,比如荷蘭畫家梵高,法國小說家莫泊桑,俄國詩人 葉塞寧 /馬卡可夫斯基,奧地利作家 斯蒂芬·茨威格 ,日本作家太宰治/ 三島由紀夫 /川端康成,中國作家海子/顧城/三毛等等,數不勝數。
優秀的作家都是非常敏銳觀察生活的人,他們大多很感性,善於捕捉美麗的事物,同時也很容易感受到世間的惡。常以物喜,亦常以己悲。敏感是他們異於常人的優點,卻也是他們致命的弱點。壹旦他們的信念崩塌,就可能悲觀厭世,比如太宰治在《人間失格》裏那句著名的“生而為人,我很抱歉”。
當然,也有更多偉大的的作家,在悲天憫人的同時保持強大內心世界,得以善終,比如莎士比亞,羅曼·羅蘭,托爾斯泰,馬爾克斯,泰戈爾,等等。
回到本文主角。在我看來,馬丁伊登(或傑克倫敦)的悲劇命運在於,他是壹個過度的理想主義者。他對世界,對環境,對人,對愛情,有過於理想化的期望。在為理想奮鬥的過程中,他是艱辛而快樂的。理想實現之後,他猛然發現,理想其實不是他想象的完美的樣子,於是壹切都幻滅了。
馬丁·伊登期望壹個完美無瑕的愛人,壹個完美理想的世界。顯然,這都不是現實,尤其是他深處的那個動蕩年代。歷史數據表明,這樣的理想主義者,最容易墮落成頹廢主義,乃至犬儒主義。
通常,壹個人的幸福感 =?成就 /?滿足(期望)。大多數理想主義者之所以感覺不幸福,就是因為他們的分母太大,即期望太高,而非成就太小--事實上,很多理想主義者的成就遠高於常人。雖然分子(成就)已經很大,但由於分母(期望)同樣很高,所以最終的幸福感不夠,甚至遠低於常人。
在馬丁大紅大紫之後,伊琳娜去找他求復合。原著裏,他發表了壹頓慷慨激昂的痛斥:
媒體見面會上,馬丁對於前倨後恭的文學界也表現得相當不屑和憤怒。
乍壹看,這段話說得慷慨激昂,義正辭嚴。但是如果我們用冷靜理性的邏輯分析壹下,就會覺得,是不是太矯情了點?現實世界裏,滿懷作家夢、作曲家夢、名星夢、科學家夢的人千千萬萬,最終成功的人能有多少?只有極少數幸運兒。絕大部分人註定終生籍籍無名,千百年來都是如此。藝術和科學本來就是壹個極端世界,馬太效應無處不在。人要麽極度成功,要麽極度不成功,幾乎沒有中間地帶。更要命的是,很多人的成功並不完全靠實力,而是類似黑天鵝事件的運氣,比如大衣哥朱之文,比如歌手刀郎,比如籃球明星林書豪,比如作家郭敬明。壹個明智而成熟的人,要麽義無反顧地走上這條崎嶇的道路,無怨無悔;要麽趁早斷了念想,改道去“平均世界”,投身其它“貧富分化”不那麽嚴峻的事業,比如做點生意,當個廚師,等等。
理想主義者都希望有壹個自己心目中完美的世界。然而真相是,世界由無數人組成的、各種力量匯集並均衡而成的、動態變化的壹種態勢。世界是冷漠而自然的,它沒有義務照顧任何人的情緒,也沒有義務壹定給任何人積極正面的反饋。
世界不欠馬丁壹個完美的環境,伊琳娜也不欠馬丁壹個完美的伴侶。
馬丁正確的做法是,憑借自己的努力去營造壹個理想的環境--別忘了他已經是壹個擁有大量財富和聲譽的作家。再不濟,他可以離開當時的環境,換壹個更滿意的環境生活。對伊琳娜也是如此:她從來都沒變過,只不過馬丁愛的並非現實中的她,而是想象中的那個完美的伊琳娜。如今的問題是,要麽他接受伊琳娜現在的樣子,並且有決心有耐力去把她塑造成自己期望的樣子(前提是她願意接受),要麽舍棄她,去尋找/邂逅另壹個比她更高雅、靈魂更默契的伴侶。
與其控訴她嫌貧愛富、庸俗市儈,不如懊惱自己當初有眼無珠,以及慶幸“逃過壹劫”。與其穢語相向,不如就此別過,相忘於江湖。
寫到這裏,忍不住吐槽電影版的改編:馬丁聲嘶力竭地對伊蓮娜吼出“滾”,這個場景與小說原著的刻畫出入太大,顯得有點用力過猛,動作變形。也許導演想在有限的表演時間裏突出劇情張力,不得已如此吧。
相比之下,“庸俗”的投資人就冷靜得多。同樣是經受過世俗長期的冷眼和嘲諷,他們感知世界的角度和方式就比較淡定從容。
被稱為“華爾街投機大師”的伯納德·巴魯克在臨老的時候也留下壹句類似的話:在我年輕的時候,人們稱呼我為投機客;現在人們稱呼我為銀行家、慈善家。其實,從始至終,我做的都是相同的事情。
眾生皆苦,唯有自渡。每個人的生活都有苦,只是苦苦不相同,以及每個人對待苦的方式不壹樣。
大量心理學研究表明,大多數痛苦都是幻覺:只是壹時的感覺,而非永恒的真相。統計顯示,每年自殺的人不計其數,其中最具代表性的原因就是“這世界跟我沒啥聯系了”(即所謂生無可戀)。但極少數僥幸被救回來的人回憶說,他們在跳樓/跳海/割脈自殺的過程中,大腦進入了壹種急速運轉的狀態,會高速回憶生命中的各個重要片段。其中會有不少人猛然發現,剛才“這世界跟我沒啥關系了”是壹個子虛烏有的幻覺……經歷這個過程並幸運被救回來的人,極少會再次自殺。而更多沒被救回來的人,連後悔的機會都沒有。
奧地利神經學家、精神病學家維克多·弗蘭克,父母、妻子、兄弟都死於納粹的魔掌,他本人也曾在納粹集中營裏受到數年殘酷的虐待。經歷了無數的痛苦與思考後,他明白了壹個道理:人所擁有的任何東西都可以被剝奪,唯獨人性最後的自由——也就是在任何境遇中選擇壹己態度和生活方式的自由——不能被剝奪。在最艱苦的歲月,他選擇積極向上的態度,“讓自己的心靈越過牢籠的禁錮,在自由的天地裏任意翺翔”。
集中營中的悲慘經驗使他發展出積極樂觀的人生哲學,正如他常引用 尼采 的壹句話:“ 殺不死我的,必將使我更強大 ”。他後半生活得健康快樂,並到世界各地演講推廣意義治療。累計獲得過世界各地 29 所大學的榮譽博士學位,曾在 209 所大學演講,出版了 32 本書,已被翻譯為 32 種語言,其《活出意義來》壹書***售出 900 萬冊。他的存在主義分析被稱為繼弗洛伊德的心理分析、阿德勒的個體心理學之後的維也納第三心理治療學派。
比維克多·弗蘭克更廣為人知的,是下面這句經常被稱作心靈雞湯的話:
最後,說說最近投海自盡的網紅攝影師鹿道森。25歲的韶華年齡,有父母親人,有上百個攝影學生,有十幾萬微博粉絲,就這麽悲觀離世,實在令人遺憾。他反復修改到工整幹凈的遺書,折射出他敏感而脆弱的內心世界--他大概也是壹個過度的理想主義者。無可否認,留守兒童、被父母粗暴對待、遭受校園霸淩、經濟窘迫,家庭沒有溫暖,是壹個令人難受的境遇。
但是話說回來,又有多少人的成長經歷是壹帆風順、壹路歡歌笑語呢?父母文化低感情差,經常向他傳遞負能量,從不關心他的內心世界,這可能都是事實。但他們再差也努力把他供到大學畢業,甚至還貸款支持他創辦攝影工作室,這樣的父母之愛,難道就不是愛嗎?想想有多少同齡人需要依靠助學貸款甚至打工才能完成學業,還沒畢業就要反哺家庭,支持弟弟妹妹,他已經幸福很多了。鹿道森的父母固然遠遠達不到他期望的完美標準,那他自己呢,做到了壹個完美的兒子嗎?如果他有大愛,應該堅強地活下去,把自己變成壹個合格的父親,將來讓自己的孩子有快樂美好的童年,不再重蹈自己的覆轍。
如今,斯人遠去,身後留下悲痛自責的父母,還有壹堆債務和網友的謾罵給家人承受,這是壹個負責任的成年人該做的嗎?
馬克斯說,人不是壹個抽象的事物,而是壹切社會關系的總和。 人生可能本來沒有意義,每個人各自的意義,大概是要自己活出來的罷。
做壹個樸素而有理想的人,為生活的意義而奔波奮鬥,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