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父親,我感到有些艱澀。因為我不知道該從何處落筆。想寫的,實在太多;卻又覺得,記憶裏空空如許。這壹輩子已過了三十有余,但我似乎從來沒有和父親親近過。我壹直感到父親不愛我,我亦不愛父親。然而,我早已深深的感到,若有壹天,父親不在了,我壹定會痛悔自己之不愛他。
在我和弟弟妹妹們童年的記憶裏,父親的影子很是淡漠。父親是軍人。有很長的壹段歲月,父親是在西藏。但每年(也許是每兩三年),父親會有壹次探親假。而這樣的探親假,卻總是悠長得沒有盡頭。父親的假期,在我們孩子,是壹種災難。我們像老鼠見到貓,盡量躲得遠遠的。沒有父親的召喚,我們從不走到離他兩尺的範圍之內。只有在我們的祖母和我們同時出現在父親面前的時候,我們的膽子才稍微壯大些。
其實,父親很少打罵我們。他只是要我們跪。當父親的探親假正好趕上我們期中考試或期末考試的時候,我們是必跪無疑的。只要我們中有壹人考得不好,另外的三個也必定陪著跪。對著廚房的墻壁,從大到小,由高到低,跪壹排。但父親不會打我們。他只是在我們背後的小圓桌旁坐著喝酒,壹邊喝酒,壹邊教訓我們。他常用的方法是憶苦思甜。父親只有在喝酒的時候,話才會多起來。許多年以後,我甚至想,倘若不是借著酒勁,父親大概找不到恰當的言辭來教訓我們罷。
父親從西藏的軍營轉業回家的時候,我們孩子已大到有足夠的膽量面對父親。只是,我們仍然不習慣和他親近。他上他的班,我們上我們的學;即便是壹家人圍著飯桌吃飯,我們也從不和父親說壹句話。我不知道我們的父親是否為此而感到悲哀過。
但父親肯定是愛我們的;為我們織毛衣,便是明證。很少有男人會織毛衣的吧,但我們的父親就會。而且會織出各色花樣。那時,幾個孩子從小到大的毛衣和毛褲,幾乎都是父親織的。織毛衣用的毛線,是父親從西藏帶回來的,據說是從綿羊身上扒下來,當地老百姓用手工搓成的那種。淡白色,有點粗糙;但穿在身上很是暖和。父親轉業的時候,從西藏帶回了很多,裝滿了大大小小的枕頭。當哪個孩子需要毛衣,父親便拿出壹只枕頭,從裏面扯出壹大把毛線。兩天後,毛衣就穿在孩子身上了。記得有壹年冬天的壹個禮拜六,我從學校回到家,對父親說,爸爸,我冷。父親二話沒說,從枕頭裏扯出毛線就開始織;禮拜壹早上我掙開眼的時候,壹件淡白色的毛衣已放在我的枕頭邊。我已記不起那壹刻我是否被感動。
早年,曾聽祖母私下說,是我們的父親解救了我們的母親。母親的家庭出身不好,已是大齡姑娘了,卻沒人敢娶。是三代赤貧又做著軍人的父親挺身而出,娶了出生於書香之家的母親。我從沒有向父親或母親求證過。
歲月終歸是在流逝。多少年過去了,父親已日見蒼老。曾經高大威猛的背影已傴僂老邁。進入暮年的父親,性情慈和了許多。幾個兒女,已各自成家立業;父親便有了幾許寂寞。母親常說,其實妳們的爸爸也常常盼望著妳們回家。父親知道我們幾個都愛啃鹵鴨頭。於是每次我們回家,總能吃到父親事先買回的鹵鴨頭。連樓下賣熟食的女人也知道,只要這個老頭兒買鴨頭,準是他家的丫頭們回家了。
退休在家的父親,別無寄托;含飴弄孫,成了父親的壹大樂趣。三國水滸西遊記,父親會壹整套壹整套的講給孫兒們聽。那份耐心,是我們小時候從來沒有享受過的。
有壹片動人的記憶,是父親牧雞。那是兩只溫順的母雞。本是我在它們還是小雞崽的時候買回來當寵物玩的。當它們長到半大的時候,我已無法餵養它們。於是母親用壹只鞋盒把它們裝著帶了回去。鞋盒上開了兩只小孔,它們的頭從那裏伸出來。就這樣,雞們隨著母親回到了父母家。後來,聽母親說,壹直是父親在替我餵養小雞們。再後來,小母雞變成了大母雞。離父母家不遠的地方,是壹條河。九曲河。河邊是壹片開闊地,長滿著深深淺淺的草。草叢裏跳來跳去的,是數不清的螞蚱。每天太陽落山的時候,父親壹手抱著母雞,壹手拿著小凳子和金庸梁羽生的書,來到小河邊。父親靜靜的看書,任由雞們歡快的追逐螞蚱。夕陽黃昏,老人母雞,那是怎樣入畫的壹景!
寫著寫著,我的心,開始溫潤起來。才發現,眼裏已蓄著淚,歡悅而感動的淚。因什麽而歡悅,因什麽而感動,我無法清晰的說出。只是覺得,歲月,父親,人生,人事,似乎本來就該是這個樣子。不奢望什麽,不強求什麽,父母健在,也就是最大的幸福。
肩膀
“如果說我所見的比別人要遠壹點,那就是因為我是站在巨人的肩上的原故”。歲及弱冠,坐在高考考場裏提筆直抒胸懷、與同齡人競風流的我,又是站在了何人的肩上?如果有那人,他壹定是我的父親,是我攀爬上父親大人的肩膀,看的更遠,必將飛地更高。
我與父親,在第壹次摸底考試之後,就約定高考這幾天他和媽媽不必陪考。但是,我知道,他壹定在心裏默默地念著我,記掛著我的考試狀態、我的臨場發揮,甚至會擔憂之後的誌願填報、上大學、大學畢業之後的工作。
從前的作文裏,我有寫過母親、老師、朋友,惟獨沒有壹次命題或是機會讓我寫寫父親。我曾經讀過朱自清先生的《背影》,那裏的父親就深深地震動過我的心,我的造化可能不及朱先生的十分之壹、百分之壹,但我們的父親大人都是可愛、可敬的,我的父親跟朱先生的父親壹樣,平實中透出那份真切地關愛。
曾經有人說過這樣的話,文筆沒有壹定的穿透力,是寫不好父親的,因為父親不是用筆來寫的,而是用心來感受的。
記得還是那第壹次摸底考試的時候,我因為腳傷耽擱了復習,成績出來了,名次不是很理想,未痊愈的腳傷使我行動不方便,想到海邊、山頂喊幾嗓子,發泄壹下壓抑的情緒、舒緩壹下緊繃的神經都不成。細心的父親便用鋼筆寫了壹幅小帖,悄悄地壓在我屋裏寫字臺的玻璃板下面,“忠實地生活,正當地奮鬥”。轉過那幾天,我又正常上課、復習功課,準備第二次摸底考試,“成績”與“名次”又壓在我心頭,心煩極了,卻看到父親正在廚房裏忙乎著為我改善夥食、調劑營養。第二次摸底考試結果出來了,我的名次和成績還不錯,臨考狀態調整地也很好,父親又在那幅字帖下方,又壓了壹幅,“用誌不紛,乃凝於神”。我知道下壹步該如何認真地在最後壹階段備戰高考了。是我體味父親的辛苦太遲鈍了,是父親觀察我的行為太貼切了。
幾天之前,我本是相約幾個同學壹起將各自的用品搬回家的,父親知道了,卻在烈日當頭的中午先來了,幫我收拾好包袱,提著壹個走在前面,淡淡地說了句:“我以為妳的東西挺多,這麽壹收拾,才兩包,咱爺倆兒壹人壹包,分擔著拿。”那個包袱挺沈的,都是參考書,走在我身前的父親大人,淡藍色的襯衣被汗印濕緊貼在後背上,瘦瘦的身子,不厚的肩膀,承載了無盡的父愛,父親大人就是這樣默默地認真地承擔著我們全家。
我喜歡父親,因為兒提時,曾站在他的肩膀上,看到了更遠地方的熱鬧;現在,我感念父親,因為我懂得了珍惜,父親的肩膀,父親的偉大,我正站在父親的肩膀上,看到了外面更廣闊的世界。站在巨人的肩上,我看的更遠,必將飛地更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