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都開好了》
記憶裏,鄉村多花,四季不息。而夏季,簡直就是花的盛季,隨便壹擡眼,就能看到壹串艷紅,或壹串粉白,趴在草叢中笑。
鳳仙花是不消說的,家家有。那是女孩子的花。女孩子們用它來染紅指甲。花都開好的時候,最是熱鬧,星星點點,像綠色的葉間,落滿粉色的蝶,它們就要振翅飛了呀。貓在花叢中追著小蟲子跑,母親經過花叢旁,會不經意地笑壹笑。時光便靚麗得花壹樣的。
最為奇怪的是這樣壹種花,只在傍晚太陽落山時才開。花長在廚房門口,壹大蓬的,長得特別茂密。傍晚時分,花開好了,淺粉的壹朵朵,像小喇叭,歡歡喜喜的。祖母瞟壹眼花說,該煮晚飯了,遂折身到廚房裏。不壹會,屋角上方,炊煙就會飄起來。狗開始撒著歡往家跑,那後面,壹定有荷著鋤的父母親,披著淡淡夜色。我們早早把四方桌在院子裏擺上了,地面上灑了井水(消暑熱的),壹家人最快樂的時光就要來了。花在開。這樣的花,開好的時候,充滿闔家團聚的溫馨。花名更是耐人咀嚼,祖母叫它晚婆娘花。是壹個喜眉喜眼守著家的女子呀,等候著晚歸的家人。天不老,地不老,情不老,永永遠遠。
喜歡過壹首低吟淺唱的歌,是唱蘭花草的,原是胡適作的壹首詩。歌中的意境美得令人心碎:“我從山中來/帶著蘭花草/種在小園中/希望花開早。”壹定是壹個美麗清純的鄉村少女,壹天,她去山中,偶遇蘭花草,把它帶回家,悉心種在自家的小園裏,從此種下念想。她壹日跑去看三回,看得所有的花都開過了,“蘭花卻依然/苞也無壹個。”多失望多失望呀,她低眉自語,有壹點點幽怨。月華如水,心中的愛戀卻夜夜不相忘。是有情總被無情惱麽?未必是。等到來年的春天,會有滿園花簇簇的。
亦看過壹個有關花的感人故事。故事講的是壹個女孩,在三歲時失了母親。父親不忍心讓小小的她受到傷害,就騙她說,媽媽到很遠很遠的地方去了,等院子裏的桃花開了,媽媽就回來了。女孩於是壹日壹日跑去看桃樹,整整守候了壹個冬天。次年三月,滿樹的桃花開了。女孩很高興,跑去告訴父親,爸爸,桃花都開好了,媽媽就要回來了吧?父親笑笑說,哦,等屋後的薔薇花開了,媽媽就回來了。女孩於是又充滿希望地天天跑去屋後看薔薇。等薔薇花都開好了,做父親的又告訴女兒,等窗臺上的海棠花開好了,媽媽就回來了。就這樣,壹年壹年地,女孩在美麗的等待中長大。健康而活潑,身上沒有壹絲憂郁悲苦的影子。在十八歲生日那天,女孩深情地擁抱了父親,俯到父親耳邊說的壹句是,爸,感謝妳這些年來的美麗謊言。
花繼續在開,愛,綿綿不絕。
畫家黃永玉曾在壹篇回憶錄裏,提及紅梅花,那是他與壹陳姓先生的壹段“忘年交”。當年,黃永玉還是潦倒壹窮孩子,到處教書,到處投稿,但每年除夕都會趕到陳先生家去過。那時,陳先生家紅的梅花開得正好。有壹年,黃永玉沒能如期趕去,陳先生就給他寫信,在信中這樣寫道:“花都開了,飯在等妳,以為晚上那頓飯妳壹定趕得來,可妳沒有趕回來。妳看,花都開了。”
妳看,花都開好了。冰天雪地裏,紅艷艷的壹大簇,直艷到人的心裏面。它讓我們完全有理由相信,這世界有好人,有善,有至純至真。多美好!
《像菜花壹樣幸福地燃燒》
油菜花開了,不多的幾棵,長在人家檐下的花池裏。這是城裏的油菜,絕對不是長著吃的,而是長著看的。
跟他說,菜花開了呢。他壹臉驚喜,說,找個時間看菜花去。這是每年,我們的出行裏,最為隆重的壹節。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城裏人興起看菜花熱,每年春天,都成群結隊的,追到城外看菜花。壹些地方的菜花,因此出了名,譬如江西婺源的菜花,雲南羅平的菜花。
有壹年秋,我對婺源著了迷,收拾行裝準備去。朋友立即勸阻,說,妳現在不要去呀,妳等到春天再去呀,春天有菜花可看呢。笑著問他,婺源的菜花,怎樣的好看?他說,壹望無際燃燒呀,就那樣燃燒呀。
笑。哪裏的菜花,不是這樣燃燒著的?所有的菜花,仿佛都長了這樣壹顆心,熱情的,率真的。壹朝綻開,滿腔的愛,都燃成艷麗。有坡的地方,是滿坡菜花,有田的地方,是滿田菜花。整個世界,親切成壹家。
我是菜花地裏長大的孩子。故鄉的菜花,成波成浪成海洋。那個時候,房是蕩在菜花上的,人是蕩在菜花上的。仿佛聽到哪裏劈啪作響,花就壹田壹田開了。大人們是不把菜花當花的,他們走過菜花地,面容平靜。倒是我們小孩子,看見菜花開,瘋了般地拋灑快樂。沒有壹個鄉下的女孩子,發裏面沒戴過菜花。我們甚至為戴菜花,編了歌謠唱:“清明不戴菜花,死了變黃瓜。”現在想想,這歌謠唱得實在毫無道理,菜花與黃瓜,哪跟哪呀。可那時唱得快樂啊,蹦蹦跳跳著,死亡是件遙遠而模糊的事,沒有悲傷。壹朵壹朵的菜花,被我們插進發裏面,黃艷艷地開在頭上。
也去掃墳。那是太婆的墳,墳被菜花圍著,是黃波濤裏蕩起的壹鬥笠。想太婆日日枕著菜花睡,太婆是幸福的罷。感覺裏,不害怕。
這個時候,照相師傅背著照相器材下鄉來了。他走到哪個村子,哪個村子就過節般的熱鬧。女人們的好衣服都被翻出來了,穿戴壹新地等著照相。背景是天然的壹片菜花黃,襯得粗眉粗眼的女人們,壹個個嬌媚起來。男人看女人的目光,就多了很多溫熱。我祖母是不肯我們多多拍照的,說那東西吸血呢。但她自己卻忍不住也拍了壹張,端坐在菜花旁,臉笑得像朵怒放的菜花。
讀過壹首寫菜花的詩,極有趣:“兒童疾走追黃蝶,飛入菜花無處尋。”詩裏,調皮的孩子,追逐著壹只飛舞的蝴蝶。蝶兒被追進菜花叢,留下孩子,盯著滿地的菜花在尋找,哪壹朵菜花是那只蝶呢。
張愛玲的外國女友炎櫻,曾說過壹句充滿靈性的話:“每壹只蝴蝶,都是從前的壹朵花的鬼魂,回來尋找它自己。”若果真如此,那滿世界的菜花,該變成多少的蝶?這實在是件美極的事。
菜花開得最好的時候,我選了壹個大晴天,和他壹起去鄉下看菜花。壹路觀著菜花去,壹路看著菜花回,心情好得菜花似的,幸福地燃燒。這個時候想的是,就算生命現在終止,我們也沒有遺憾了,因為我們深深愛過,那壹地的菜花黃。
《梔子花開》
書房內放有兩朵梔子花,是前晚在外吃飯時壹朋友送的。朋友先送我壹朵,吃完飯,又從上衣口袋裏小心地掏出壹朵來,笨拙地,像護著壹只小小的蝶。我極感動,壹個大男人,把花藏在口袋裏,這樣的細節,特別特別動人,頂得上千言萬語。又,能讓壹個男人,以如此喜愛的方式藏在口袋裏的,大概只有梔子花了。
我對梔子花懷有特殊的感情,這樣的感情緣於我的鄉下生活。我童年最香的記憶,是有關梔子花的。那時,鄉下人家的院子裏,都栽有壹小棵梔子樹的,也無需特別管理,只要壹抔泥土,就長得枝葉蔥蘢了。
壹進六月,滿樹馥郁,像打翻了香料瓶子呀,整個村莊都染了香了。壹朵壹朵的梔子花,息在樹上,藏在葉間,像剛出窩的潔白的小鴿似的。女孩子們可喜歡了,衣上別著,發上戴著,跑哪裏,都壹身的花香。雖還是粗衣破衫地穿著,但因了那壹襲花香,再平常的樣子,也變得柔媚千轉。
我家院子裏也長有壹棵,每到梔子花開的時節,我和姐姐,除了在衣上別著,發上戴著,還把它藏袖子裏,掛蚊帳裏,放書包裏,甚至,把家裏小貓尾巴上也給系上壹朵。那些梔子花開的日子,快樂也是壹樹的香花開啊。
早些天,在菜市場門口,我就望見了梔子花的。壹朵壹朵,棲落在篾籃裏,如白蝶。旁邊壹老婦人守著,在剝黃豆莢。老婦人並不叫賣,梔子花獨特的香氣,自會把人的眼光招了去。就有腳步循了花香猶疑,復而是低低的壹聲驚呼,呀,梔子花呀。聲音裏透出的,全是驚喜。買菜找零的錢,正愁沒處放,放到老婦人手上,揀上幾朵梔子花,香香地招搖。
當時,我也在篾籃前止了步的,老婦人擡頭看我壹眼,慈祥地笑笑,復又低頭剝她的黃豆莢了。不知為什麽我沒買花,我走了很遠,還回過頭去看,空氣中,有隱約的花香襲來。
現在,朋友送的兩朵梔子花在書房,伴我已有兩天了,原先凝脂樣的白,已漸漸染了淡黃,繼而深黃,繼而枯黃。但花香卻壹點沒變,還是馥郁繞鼻,壹推開書房門就聞到。
這世上,大概沒有壹種花,能像梔子花壹樣,香得如此徹底了,縱使屍骨不存,那魂也還是香的,長留在妳的記憶裏。打電話回家,問母親院子裏的梔子樹是否還在。母親笑說,開壹樹的花了,全被些小丫頭摘光了。眼前便晃過鄉村的田野,晃過田野旁的小徑,壹群小丫頭奔跑著,發上戴著潔白的梔子花,衣上別著潔白的梔子花,還在衣兜裏裝了罷?還在衣袖裏藏了罷?
上網去,碰巧讀到壹解讀花語的帖子,其中梔子花的花語挺有意思,那花語是:喜歡此花的妳有感恩圖報之心,以真誠待人,只要別人對妳有少許和善,妳便報以心的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