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商隱
宣室求賢訪逐臣,賈生才調更無倫。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
李商隱詠史詩有兩個顯著的特色:壹是虛化史事而重視托寄感興,以增強詠史詩的抒情性;二是寓抒情議論於歷史細節的描寫之中,以增強詩歌的具象性。《賈生》壹首是其代表作。
賈生指賈誼,是漢文帝時傑出的政治家和文學家。二十多歲即被召為博士,在朝廷任重要官職,被尊為“先生”。因提出壹系列的政治改革措施,得罪權貴,被貶為長沙王太傅。賈誼在長沙過了三年,大約在文帝前元七年(公元前173年),被召回京,文帝在宣室接見他。《史記·屈原賈生列傳》載: “賈生征見,孝文帝方受厘(接受祭過神的福食),坐宣室。上因感鬼神事而問鬼神之本。賈生因具道所以然之狀。至夜半,文帝前席。既罷,曰: ‘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這首詩即詠文帝召見事。
“宣室求賢訪逐臣”,“宣室”,漢代未央宮前殿正室。這裏用“宣室”,既替代文帝,又點出召見的地點,見得文帝對賈生的重視。詩以《賈生》為題,卻從宣室接見這壹特定的情節切入,而將賈誼壹生的其他行事略而不顧,這就是對史事的壹種虛化。詩家以為,詠史如同詠物,須不粘不脫; “粘”則拘泥史實,過多敘述史事而少興慨; “脫”則離題而詠,容易流於空泛,所以必須“虛化”。但對史事虛化什麽,是很有講究的。首句從文帝召回賈生於宣室征詢鬼神事切入,正是詩人獨具選材功力的地方。壹“求”壹“訪”,見得文帝求賢若渴,連被貶逐之臣都在虛心征詢之列。此為下文的貶抑蓄反宕之勢。二句盛贊賈誼才華風調的無與倫比,緊承第壹句,將文帝“吾久不見賈生,自以為過之,今不及也”壹句,化為正面贊語,且進壹層寫漢文帝不僅“求賢”,而且“識賢”。壹二從“求”,到“訪”,到“贊”,正寫文帝求賢,隱括賈生橫溢的才華及瀟灑風標,以實為虛而虛實結合。
三句在結構上是壹篇之關鍵,既承又轉,又為四句蓄勢。從“求”、“訪”、“贊”而至於“前席”(雙膝席地前移)即是“承”;而用“可憐”、用“虛”,對“求”、“訪”、“贊”、“前席”加以否定,似輕而實重,即是“轉”。“可憐”,可惜、可嘆意; “虛”,徒然之謂。原來求訪也好,盛贊也好,“前席”也好,壹切都是徒然、都是可嘆的。這就增濃了詩句的感慨和抒情氣氛。至於可嘆什麽?作者先不正面回答,而巧妙地運用了“前席”這壹歷史細節——夜半深談,聽得入神,不覺雙膝逐漸前移的具象化動作,使詩境大大鮮明了。本來可嘆、徒然的應是末句所雲“不問蒼生問鬼神”,但如果這樣緊接二句,則詩意就太直露而少余蘊。所以“前席”細節安在三句,不僅使意象鮮明,而且故卻壹步,又為末句蓄勢,並使全首脈絡更加婉曲,顯出壹種跌宕美。
運用歷史細節增強具象性,這是李商隱詠史詩的壹種自覺的藝術追求。《吳宮》詩“日暮水漂花出城”,《南朝》詩“不及金蓮步步來”,《齊宮詞》“猶自風搖九子鈴”,《北齊》“小憐玉體橫陳夜”,以及《隋宮》之“春風舉國裁宮錦”等等,都是這種手法的運用。正如紀昀所評: “妙,從小物寄慨,倍覺唱嘆有神。”而這個“神”,卻正寓含於歷史細節所表現的境象之中。由於三句的蓄勢,因此逼出第四句來就顯得愈加有力。將“不問”和“問”,“蒼生”和“鬼神”對舉,於是漢文帝這個“明主”壹下子摔到“庸主”、甚至“昏主”的地位。謝枋得說: “此壹句道破,文帝亦有愧矣。”這種大起大落,深化了詩意:統治者的所謂“求賢”,只不過問壹些無關宏旨的事,“賢臣”充其量亦不過是“辭書”壹部、聊備顧問而已。而這種大議論又不是空泛的史評,而是點到即止,議而不斷,含隱諷於嘆止之中,因而也更顯其沈郁之致。
李義山《文帝廟》(按當為《賈生》)詩雲: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用事如此,可謂有功矣。(朱弁《風月堂詩話》卷下)
文人用故事有直用其事者,有反其意而用之者。……李義山詩: “可憐夜半虛前席,不問蒼生問鬼神。”雖說賈誼,然反其意而用之矣。……直用其事,人皆能之,反其意而用之者,非識學素高,超越尋常拘攣之見,不規規然蹈襲前人陳跡者,何以臻此。(嚴有翼《藝苑雌黃》)
賈生前席,猶為虛禮,況無宣室之訪逮耶?自傷更在言外。((何焯《三體唐詩》)
純用議論矣!卻以唱嘆出之,不見議論之跡。(紀昀《玉溪生詩說》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