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7年的冬天，我壹個人沿著江灘走了很久很久，從雲霞滿天走到夜幕深垂。
我只踩人行道上白色的地磚走，邁兩步要跳壹格才能踩到下壹塊白色的地磚。自己是在雲朵上跳躍，像壹只歡快的兔子壹樣壹蹦壹蹦的。
空氣裏散滿烤紅薯的香氣，我的肚子咕咕的叫著，夜風越來越涼。
走到最後壹站的公車站牌下的時候我走完5648步，邁出第5649步的時候我的鞋帶散了。我很自然的叫出顧林成的名字——顧林成，我鞋帶散了……
扭頭看到身邊孤獨的在風中搖晃的梧桐樹，又扭過頭去看身後來時長長的寂寞的人行道，我忽然想起顧林成已經不在我身邊很久很久了。
顧林成不在我身邊，已經178天3小時45分16秒了。
我雙手插在自己厚棉衣的口袋裏，站在顧林成喜歡的貝克漢姆做廣告的燈光牌前面無表情的等了十五分鐘公車。
533還是那麽破那麽空，我投幣之後找了後排壹個靠窗的位子坐下。公車裏放著阿桑的《葉子》。
“我壹個人吃飯旅行到處走走停停∕也壹個人看書寫信自己對話談心∕只是心又飄到了哪裏∕就連自己看也看不清∕我想我不僅僅是失去妳。”
我扭過頭看窗玻璃上自己的臉。我的臉上明明什麽表情也沒有，可是不知道為什麽看起來卻好象快要哭了壹樣無助孤單。
我眨了壹下眼睛，心突然狠狠揪起來，回憶像出鞘的刀割痛心臟。
關於顧林成的回憶在533壹搖壹晃的顛簸中，瞬間，排山倒海。
我認識顧林成是在2004年的夏天。
十六歲那年的夏天，記憶中滿是明晃晃的陽光和搖晃的梧桐樹影，耳邊是嘹亮無休的蟬鳴。我抱著滿滿壹懷的數學試卷經過高二部教室前的長走廊。到現在我都能清楚的記起當時的陽光打在皮膚上的溫度和風裏夏花的淡淡香氣。還有陽臺前的那壹排高大胡楊在風裏搖晃時沙沙的聲音。
正午的校園很安靜，大部分的走讀生都回家午休了，每個教室都只有七八個住讀生，不是在低頭做作業就是在趴著睡覺。
經過高二理科1班門口的時候，突然有個高大的人影斜沖出來攔住我的去路，壹臉認真的問道，同學，妳聽過小豬說聽過大豬說沒聽過的故事嗎？
我抱緊手裏的試卷，嚇得楞楞的搖搖頭說，沒聽過。
話音未落，身後就傳來幾個男生爆笑的聲音，在安靜的校園裏顯得特別明亮刺耳。
我忽然領悟過來，扭過頭看到打開的窗戶旁站著的幾個男生，他們因為惡作劇得逞而正笑得前仰後合惡形惡狀。只有壹個穿黑色adidas棉T的男生笑得特別節制，雙手插在褲兜裏很閑散的站在他們中間，嘴角上揚著，似笑非笑的望著傻瓜壹樣的我。
——他便是顧林成。
我當時沒想到，我只是回頭又羞又氣的望了壹眼，卻在心裏烙下壹個深深的印記。那壹幕顧林成似笑非笑的樣子，在很久之後都仍是常常會出現在我的夢境中。經年之後所有的細節都開始模糊，周圍人的影子都開始像陳舊的照片那樣開始發黃黯淡，只有他的身影他的笑容，在時光的沖刷下在壹遍遍的溫習中越加清晰發亮。
壹整條安靜的走廊，消失了聲音，消失了光線，消失了溫度，消失了那個“小豬說聽過大豬說沒聽過的故事”，消失了周圍人的面容和動作，只有顧林成，他唰的壹下劃開記憶的黑暗，帶著光線出現。
那天只是幾個男生無聊時的惡作劇，而我是在很久之後才知道，那天惡作劇的主使人不是別人，正是顧林成。
他有壹張好學生的漂亮成績單，壹顆好學生的聰明頭腦，和壹副好學生的溫和內斂積極向上的模樣，可是那層漂亮的外殼之下卻藏著壹個壞小孩的靈魂——不喜歡按理出牌，非常自我。
我曾看到顧林成在第壹節課上到壹半的時候才出現在校門口，騎著他那輛藍色的山地車慢悠悠的行駛在長長的林蔭道上，騎到壹半又像想起什麽似的折往東邊的食堂吃早點，壹點都不知心急。
可是當我下課後去辦公室交作業又經過高二理科1班教室門口的時候，卻看到他氣喘籲籲臉色發白的在和任課老師道歉說，昨晚溫習的太晚，早上睡過了頭，壹路跑著來學校還是遲了。
善良的任課老師壹臉心疼的模樣，拍拍他的肩讓他以後早點睡，以他的成績不需要那麽拼命雲雲——如果換作是別人，在這所校風以古板嚴禁出名的重點高中裏遲到壹整堂主課，即使不被罰寫檢討也定是會被批評的狗血淋頭。
我在心裏大聲揭穿他的真面目，默念著“騙子騙子騙子，謊話編得那麽好，演技那麽了得，妳怎麽不去做影帝”，壹邊壹臉平靜的經過顧林成的身邊。在偷偷飛他白眼的時候被他抓了個正著。
顧林成“恭敬”的送任課老師離開，在“以後不那麽拼命開夜車啦”的保證聲中，玩味深長的望著我。
我不知為何心虛又緊張的直視前方快步跑開，跑出好遠，知道確定他已經看不見我也不會追上來的時候，才重重吐出胸口的悶氣，用手按住左胸口，劇烈的心跳的聲音咚咚咚咚像戰鼓壹樣轟鳴。
那天放學我經過高二段車棚的時候，壹眼就看到排得整整齊齊的單車中，顧林成那輛半個車身在白線外的藍色山地車像橫生的枝節，非常的礙眼。
高二比高壹晚放學半個小時，車棚裏沒有壹個人。
我在原地猶豫三秒鐘，壞念頭打敗善良，飛快地走過去蹲下身摸到氣門芯的位置，然後壹拔——放了顧林成的車胎氣。
我瞇著眼得意洋洋的轉身的時候看到身後比我更得意洋洋的顧林成的笑臉。我的得意像可笑的飯粒壹樣凝結在我的嘴角。
顧林成笑嘻嘻的說，被我逮到了吧。
他漂亮的眼底跳躍的盡是邪惡的光，像夜晚的湖面上折射的粼粼星光。
那天顧林成在車棚裏糾纏了我半天，最後我被迫用我的單車載他回家以換得他的原諒，而他也答應不聲張我的“惡行”。
顧林成坐在我小小的單車後座上像個少爺壹樣，指揮著我這個可憐的身單力薄的小車夫穿梭在這座城市的街頭巷尾。然後當我載著他巡視完迷宮壹樣的所有大街小巷之後，他終於指了指前方的小區開開心心的說，到啦。
我在顧林成家的小區門口擡起頭，很驚訝的發現從這個位置往西偏15度角，就能看到我們高中的標誌性鐘樓。整點的鐘聲驚飛樓頂的鳥群，它們像遊魚壹樣撲拉拉的滑過城市的上空。
我憤憤的回頭望顧林成，那壹刻他正站在開滿向日葵的花壇前，沖我笑的春暖花開，橘色的夕陽勾勒出他側邊的線條，整個人柔軟模糊得好像會隨時融化在這漫漫黃昏中。
他說林喬，我叫顧林成。
我突然忘了生氣忘了憤怒忘了指著他的鼻子罵他壞蛋，莫名其妙忽然又開始心慌意亂眼神不安的遊移。
我說再見，顧林成再見。然後頭也不回的跳上單車慌張失措的逃跑了。
騎到半路的時候我的單車終於因為先前被顧林成的“摧殘”斷了鏈子。我只好壹邊推著車子壹邊走。
我走過壹盞又壹盞路燈，就好像從壹輪滿月走向另壹輪滿月，頭頂是滿天的星光。顧林成的身影顧林成的笑臉在我腦海中壹遍壹遍閃現，顧林成說話的聲音顧林成嘿嘿的賊笑在我耳邊壹遍壹遍回響，顧林成在我惡意急剎車時碰到我腰部指尖的溫度像從沒離開過壹樣壹遍壹遍的灼燒。
我突然在人來人往的馬路旁停下腳步，“啊”的大叫壹聲——慘了，我好象要早戀了！
當然我並沒有真正的開始早戀，我只是開始偷偷摸摸的暗戀，用假裝很鄙視顧林成的樣子和他成為了好朋友。
很久之後當顧林成知道其實我那麽早就開始暗戀他的時候，他笑的別提有多得意了。我說我當初沒開始早戀那是我覺悟高，怕影響學習，也怕我魅力太大把優等生顧林成害得最後連大學都考不上。
顧林成斜著飛我壹眼，似笑非笑的說，得了吧林喬，妳當初沒早戀還不是因為我沒給妳機會，妳少解釋了，解釋等於掩飾。
我除了狠狠的瞪他，用力扭他的手臂之外，什麽反駁的話都說不出來。
誰叫我是先喜歡上的那個呢？或者說，誰叫我是先發現自己心意的那個呢？先喜歡上先發現自己心意的那個，總是比後喜歡上後發現的要倒黴壹點，痛苦壹點，悲慘壹點，糾結壹點，卑微壹點的。
每次我看到顧林成的時候，他幾乎都在使壞，或者說也不是使壞，只是在做壹些普通的循規蹈矩的好學生絕對不會做的事情。
那天我匆匆趕完明天要參加比賽的板報時，夜幕已經像瞌睡濃濃的眼皮，垂了壹大半，隨時可能搭拉壹下閉起來，讓整個世界都黑暗。只有最西邊的天際還漏著幾絲光亮，星星像碎鉆零星的在深藍的天空中閃爍。
我遠遠就看到壹個男生站在布告欄前背影挺拔修長，校衫的衣角在風裏不住翻飛，有些玉樹臨風的意思。走近了才發現，那人就是顧林成。
布告欄上正貼著他獲得全省數學競賽壹等獎的大紅喜報，還貼了他的照片，照片上的顧林成穿白襯衣打領帶，眼神堅定的直視前方，嘴角微微抿著，有點革命烈士似的悲壯莊嚴感。
誰說過來著，認真的男人最美麗！所以和正站在照片前連背影都在無形的散發著“不良”氣質的顧林成相比，我更花癡照片上的顧林成。
可即使照片拍得再好，喜報寫的有多麽威風，自己這樣欣賞的看半天那也太自戀太沾沾自喜了吧？
我剛想拍拍顧林成的肩打碎他的自我陶醉，卻見他突然飛快的從口袋裏拿出壹只黑色馬克筆，四下張望了壹下，然後再迅速地在上面給照片上的自己畫了兩撇小胡子。看了看，似乎還不滿意，又畫了壹個類似海盜的獨眼龍眼罩。
再稍微拉遠壹點看，也許是覺得滿意了，顧林成把馬克筆收起來，轉過身，臉上明顯還帶著惡作劇後的笑容。看到離他不足十公分，驚訝的張大嘴巴瞪大眼睛壹臉傻樣的我，被嚇了壹大跳。他把我的腦袋推遠壹點，才認出是我。
“林喬，妳不要那麽神出鬼沒好吧？不然我肯定以為妳在跟蹤我。”顧林成見我還是沒什麽反應，有些癡呆的望著喜報上剛才還是祖國棟梁有為青年造型的顧林成，在自己的妙筆下變成了加勒比海盜的模樣，像討要表揚的小朋友壹樣喜滋滋的說，“我畫的好看吧？”
我用看外星人的眼神看他壹眼，然後壹副沒救了的表情搖著頭走了。
顧林成哪受得了這刺激，跟著我上躥下跳的唧唧歪歪了壹路，壹個勁的問我難道不覺得他的繪畫才能很驚人嗎？
我回他：“我只覺得妳的自我幻想能力很驚人！”
和顧林成在回家的路口分手的時候夜幕已經完全的垂落下來，路燈在七點整，準時壹起亮起來。
萬家燈火。
我忽然掉轉車頭回學校。在樹影濃重的布告欄下，我凝視喜報上加勒比海盜造型的顧林成七秒鐘，然後趁著夜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撕走了他的照片。
我想當每個少年長大變成大人的時候，當他們離開美好的校園生活很久很久的時候，回過頭往後看的時候，總要有壹些東西留下來在曾經的路上以供他們日後懷念。因為那樣的情懷那樣的悲傷或者喜悅，那樣可笑的言行在以後的人生中再也不會出現了。
——而我，決定把暗戀顧林成這件事慢慢培養成這樣可以供以後回憶的事情，年老之後可以跟我的老伴吹噓說，看看看看，我林喬，也曾經無敵青春清純的做過懷春少女。
我高二顧林成高三的時候，我們的關系已經在互相打擊互相擡杠和壹起耍賤中有了質的飛躍。
我說顧林成妳是我最好的姐們，只要妳有難，別觸犯法律道德什麽的，隨便招呼壹聲，我壹定插妳兩肋兩刀。
顧林成聽了又用那種三十五度斜視眼看我，眼神裏充滿種種復雜的情緒，但是百分之六十以上都是無聲的鄙視。
他說林喬啊林喬，妳真是我最好的兄弟。
壹邊說壹邊用力拍我的肩，毫無人性的暗中使大力金剛掌，把我拍得內傷深重慘叫連連。
那是2005年的夏末，高三了的顧林成依然在眾人面前保持優等生的模樣，在我面前露出所有小魔王的本性。
照學校規定，高三的學生都必須在學校上三節課的夜自習，而我為了顧林成，也主動申請在校自習。班主任還以為我突然開竅準備為兩年後的高考奮鬥了，殊不知我只是為了和顧林成更好的鬼混。
每天放學後夜自修前，變成我和顧林成壹天中最精神抖擻的時間。
因為討厭去食堂和別人搶飯，我們經常翻墻出去光顧學校後面小巷的無證攤販，臭豆腐羊肉串花式蛋炒飯土豆燒牛腩積蛋肉絲堡——壹整條街我們是從頭吃到尾再從尾吃到頭。有時候實在吃的太飽了，我連翻墻回去的力氣都沒有，只好和顧林成相互攙扶著沿著學校圍墻繞遠路回去。
顧林成總是罵我是豬，他說他沒見過女的像我那麽會吃的。我狡辯說這叫舍命陪小人～～～當然顧林成就是那小人。
那年冬天還沒結束的時候我就很震驚的發現，在認識顧林成以前穿得松垮垮的居然現在都套不上了？！我不死心的硬往上拽，結果“嘣”的壹聲，銅扣都蹦飛了！
我望著鏡子裏圓成壹顆球的自己，欲哭無淚。而自從我長成壹顆球後，顧林成的愛好從口頭打擊變成了伸手捏我臉上的肥肉。
顧林成說他從來沒有眼睜睜的看著壹個女的從瘦子活生生長成壹個胖子。太好笑了！
不過這都不算什麽，最讓我傷心的是，我們明明吃的差不多，可是顧林成怎麽吃都還是壹個瘦子！這壹點最讓我憤怒。
所以上帝其實是很不公平的。雖然他給了我們每個人生命，可是不僅長短不壹，形狀也非常不同。
那時候我最難過的事情就是考試考砸了，人又長胖了，或者又被顧林成口頭上占了什麽便宜。我以為這樣就是人生裏最為悲傷的部分了，沒有什麽其他的事情需要我操心，我連暗戀都暗戀得快快樂樂的，有時甚至都忘記了這回事——因為顧林成壹直都在我身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