壹次寒潮剛過,天氣已經好轉,太陽暖烘烘,“漏鬥戶主” (漏鬥戶,指常年負債的貧窮人家。)陳奐生肚裏吃得飽,身上穿得新,手裏提著壹個裝滿東西的幹幹凈凈的旅行包,像拎了束燈草,徒走三十裏上縣城。他到城裏去幹啥?去做買賣。稻子收好了,口糧柴草分到了,乘這個空當,去自由市場,賣壹點農副產品,賺幾個活錢買零碎。他去賣什麽?賣油繩(壹種油煎的面食)。壹***六斤,賣完了穩賺三元。賺了錢打算幹什麽? 打算買壹頂呱呱叫的新帽子。四十八年來,他沒買過帽子。陳奐生過慣苦日子,現在開始好起來。他滿意透了。他身上有了肉,臉上有了笑;有時候半夜裏醒過來,想到囤裏有米、櫥裏有衣,總算像家人家了,就興奮地睡不著。他的短處是,對著別人,往往默默無言。他羨慕別人能說東道西,怎麽會碰到那麽多新鮮事兒。為了這點,他總覺得比別人矮壹頭。空閑時,人們聚攏來聊天,他總只聽不說,別人講話也總不朝他看,就像等於沒有他這個人。到了縣城,還不到下午六點,先買杯熱茶,啃了隨身帶著的幾塊僵餅,填飽肚子,向火車站走去,壹路逛百貨公司。晚上10 點半以後,他的油繩在火車站很快賣光。數數少了三角錢。站起身來,誰知竟雙腿發軟,渾身無力, 壹摸額頭,果然滾燙。後來他在車站候車室壹頭橫躺在椅子上。壹覺醒來, 天光已大亮,壹翻身,竟渾身顫了顫。他發現是睡在壹張棕繃大床上。原來在他發高燒昏睡不久,縣委書記吳楚來趕車去省裏開會,在候車室裏發現陳奐生,把他送到機關門診室吃了藥,然後把他安排到招待所去住。陳奐生和吳楚其實也談不上交情,不過認識罷了。秋天吳楚在大隊蹲點,曾闖到他家吃壹頓便飯,像是特地來體驗“漏鬥戶”的生活改善到什麽程度。陳奐生看著這潔凈的房間、各種擺設和新被子,不由自主地立刻在被窩裏縮成壹團, 他知道自己身上(特別是腳)不大幹凈,生怕弄臟了被子..隨即悄悄起身, 不敢弄出壹點聲音,把鞋拎在手裏,光腳走出門;臨走時,他過去摸摸那張大皮椅,不敢坐,怕壓癟了彈不飽。五元錢住宿費,使他的心忐忑大跳。“我的天!”他想,“我還怕困掉壹頂帽子,誰知竟要兩頂!”他只得抖著手伸進袋裏去摸鈔票,然後細細數了三遍,交給那位大姑娘(服務員),那外面壹張人民幣,已經半濕了,盡是汗。大姑娘皺著眉頭。陳奐生出了大價錢, 不曾討得大姑娘歡喜,心裏也有點忿忿然,回到單人房間取旅行包。他再不怕弄臟,穿著鞋大搖大擺走了進去,往彈簧太師椅上壹坐:“管它,坐癟了不關我事,出了五元錢呢。”他昨晚上在百貨店看中的帽子,實實在在是二元五壹頂,為什麽睡壹夜要出兩頂帽錢呢?他壹個農業社員,去年工分單價七角,困壹夜做七天還要倒貼壹角,這不是開了大玩笑!既然那姑娘說可以住到十二點,那就再困吧。他衣服也不脫,就蓋上被頭困了,這壹次再也不怕弄臟了什麽,他出了五元錢呢。——即使房間弄成了豬圈,也不值!可是他睡不著。千怪萬怪,只怪自己不曾先買帽了,才傷了風,才走不動,才碰著吳書記,才住招待所,才把油繩的利潤搞光,連本錢也蝕掉壹塊多。他壹狠心,買頂帽子去。他把剩下來的油繩本錢買了壹頂帽子,戴在頭上,飄然而去。壹路上邊走邊看野景。眼看離家不遠,忽然想到這次出門,連本搭利, 幾乎全部搞光,馬上要見老婆,交不出帳,少不得又要受氣,得想個主意對付她。他編造各種理由,但左思右想,總是不妥。忽然心裏壹亮,拍著大腿高興地叫道:“有了。”他想到此趟上城,有此壹番動人的經歷,這五塊錢化得值透。他總算有點自豪的東西可以講講了。試問,全大隊的幹部、社員, 有誰坐過吳書記的汽車?有誰住過五元錢壹夜的高級房間?他可要講給大家聽聽,看誰還能說他沒有什麽講的!看誰還能說他沒見過世面?看誰還能瞧不起他,唔!..他精神陡增,頓時好像高大了許多。老婆已不在他眼裏了;他有辦法對付,只要壹提到吳書記,說這五塊錢還是吳書記看得起他,才讓他用掉的,老婆保證服帖。哈,人總有得意的時候,他僅僅化了五塊錢就買到了精神的滿足,真是拾到了非常的便宜貨,他愉快地劃著快步,像壹陣清風蕩到了家門。果然,從此以後,陳奐生的身分顯著提高了,不但村上的人要聽他講,連大隊幹部對他的態度也友好得多,而且,上街的時候,背後也常有人指點著他告訴別人說:“他坐過吳書記的汽車。”或者“他住過五塊錢壹天的高級房間。”公社農機廠的采購員碰著他,也拍拍他的肩胛說: “我就沒有那個運氣,三天兩頭住招待所,也住不進那樣的房間。”從此, 陳奐生壹直很神氣,做起事來,更比以前有勁得多了。
作品鑒賞
這篇小說通過主人公陳奐生上城的奇遇,生動地刻畫出處於改革開放這壹歷史新時期的農民在精神、觀念和心理上發生的戲劇性變化。陳奐生是壹位中年農民,因常年貧窮而負債累累,素享“漏鬥戶主”雅號, 如今農村政策放寬,他的日子好起來,囤裏有米,櫥裏有衣,身上有了肉, 臉上有了笑,開始做起小買賣——去城裏賣油繩,賺幾個零用錢。這就是他此次上城的原因和目的。小說開頭便從這壹點娓娓道來,筆調輕松、自然。陳奐生上城買油繩,關於這壹點,作者只是用了極簡潔的筆墨壹帶而過,作者感興趣並且著力描述的是主人公賣完油繩後的壹系列帶有戲劇性的奇遇以及伴隨著這些人生奇遇而出現的主人公心理上的有趣變化。陳奐生有著農民的精明,他對顧客需求和時機有著比較準確的估計,所以很快就賣光油繩,正滿懷欣喜時,卻發現自己雙腿發軟,渾身無力,竟壹頭躺在車站候車室。天亮時醒來,發現自己奇跡般地睡在軟床上,原來是縣委書記的及時相助和好意安排,使這位中年農民受寵若驚,產生了壹系列絕妙的心理活動和人生體驗,為小說增添了壹抹喜劇色彩。陳奐生有著農民的淳樸、善良,他在被窩裏縮成壹團,知道自己身上不大幹凈,生怕弄臟被子,隨即悄悄起身, 拎著鞋子,光腳走出門。這時,他還不敢去坐坐那個沙發椅,怕壓癟了彈不飽。壹個不知豪華的城裏生活為何物、戰戰兢兢又有點自卑心理的農民形象在這段描寫中躍然紙上。陳奐生也有著農民的狡黠、狹隘和暴殄心理,當他得知住了壹夜竟要出五元錢的大價錢時,他不禁忿忿然,他再不怕弄臟,穿著鞋大搖大擺又走回房間,壹屁股坐在剛才還敢看不敢碰的沙發上:“管它, 坐癟了不關我事,出了五元錢呢。”他要充分享受這個暫時屬於自己的高級房間,既然可以往到十二點,他就索性住滿這幾個小時,衣服也不脫,就蓋上被子睡了,這回他再也不怕弄臟什麽,即使房間弄成了豬圈,也不幹他事, 反正出了五元錢呢。這種農民式的思維方式,暴露出主人公靈魂深處的某種陰暗的東西。陳奐生還有著阿Q 式的精神勝利法和虛榮心。他感到這五元錢花得值透了,這下子總算有點自豪的東西可以在鄉親們面前吹吹了。真的, 全大隊的幹部、社員,有誰坐過吳書記的汽車?有誰住過五元錢壹夜的高級房間?有了這次非同凡響的奇遇,誰還能說他沒見過世面?誰還能瞧不起他呢?想到這裏,他雖然口袋裏分文沒有了,但精神卻陡增,頓時好像高大了許多。他化了五元錢就買到了精神上的滿足,壹陣清風似地蕩到家門口。從這個中年農民身上,我們看到了阿Q 的那筆可怕的精神遺產至今依然留在他的後輩們的靈魂裏。作者的筆依然是輕松,帶有壹抹調侃色調,但著實有壹種沈重和悲哀的意味深深藏於字裏行間。這篇小說寫得樸素、簡潔,語言質樸、生動,作者把握住故事的發展,從容不迫地娓娓道來,絕無人工雕琢痕跡。在主人公心理活動和變化的描寫以及動作的細致捕捉上,都顯示出作青對筆下這位農民形象的深刻、準確的理解和把握。這種心理刻畫和動作描寫,使主人公有血有肉,整個地袒露在讀者面前。這支具有心理深度的筆恍若雕刀,既幽默又無情,把當代農民精神心理的重要側面作了生動、傳神的刻畫。作者對筆下人物陳奐生絲毫未流露出任何明顯的褒或貶的主觀情感和態度,他深藏著自己那種復雜的感情,以壹種客觀、冷靜的態度和生動、活潑的筆觸塑造出這樣壹位既狡黠又愚昧、既淳樸又刻毒、既自卑又虛榮的復雜的農民性格形象。這是作者在短篇小說藝術上的成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