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回
甄士隱夢幻識通靈?賈雨村風塵懷閨秀?
此開卷第壹回也.作者自雲:因曾歷過壹番夢幻之後,故將真事隱去,而借通靈
之說,撰此<<石頭記>>壹書也.故曰甄士隱雲雲.但書中所記何事何人?自又雲:今
風塵碌碌,壹事無成,忽念及當日所有之女子,壹壹細考較去,覺其行止見識,皆出於
我之上.何我堂堂須眉,誠不若彼裙釵哉?實愧則有余,悔又無益之大無可如何之日也
!當此,則自欲將已往所賴天恩祖德,錦衣紈э之時,飫甘饜肥之日,背父兄教育之恩,
負師友規談之德,以至今日壹技無成,半生潦倒之罪,編述壹集,以告天下人:我之罪
固不免,然閨閣中本自歷歷有人,萬不可因我之不肖,自護己短,壹並使其泯滅也.雖
今日之茅椽蓬牖,瓦竈繩床,其晨夕風露,階柳庭花,亦未有妨我之襟懷筆墨者.雖我
未學,下筆無文,又何妨用假語村言,敷演出壹段故事來,亦可使閨閣昭傳,復可悅世
之目,破人愁悶,不亦宜乎?故曰賈雨村雲雲.
此回中凡用夢用幻等字,是提醒閱者眼目,亦是此書立意本旨.
列位看官:妳道此書從何而來?說起根由雖近荒唐,細按則深有趣味.待在下將此
來歷註明,方使閱者了然不惑.
原來女媧氏煉石補天之時,於大荒山無稽崖練成高經十二丈,方經二十四丈頑石
三萬六千五百零壹塊.媧皇氏只用了三萬六千五百塊,只單單剩了壹塊未用,便棄在
此山青埂峰下.誰知此石自經煆煉之後,靈性已通,因見眾石俱得補天,獨自己無材不
堪入選,遂自怨自嘆,日夜悲號慚愧.
壹日,正當嗟悼之際,俄見壹僧壹道遠遠而來,生得骨格不凡,豐神迥異,說說笑
笑來至峰下,坐於石邊高談快論.先是說些雲山霧海神仙玄幻之事,後便說到紅塵中
榮華富貴.
此石聽了,不覺打動凡心,也想要到人間去享壹享這榮華富貴,但自恨粗蠢
,不得已,便口吐人言,向那僧道說道:大師,弟子蠢物,不能見禮了.適聞二位談那人
世間榮耀繁華,心切慕之.弟子質雖粗蠢,性卻稍通,況見二師仙形道體,定非凡品,必
有補天濟世之材,利物濟人之德.如蒙發壹點慈心,攜帶弟子得入紅塵,在那富貴場中
,溫柔鄉裏受享幾年,自當永佩洪恩,萬劫不忘也.
二仙師聽畢,齊憨笑道:善哉,善
哉!那紅塵中有卻有些樂事,但不能永遠依恃,況又有`美中不足,好事多魔八個字緊
相連屬,瞬息間則又樂極悲生,人非物換,究竟是到頭壹夢,萬境歸空,倒不如不去的
好.這石凡心已熾,那裏聽得進這話去,乃復苦求再四.
二仙知不可強制,乃嘆道:此
亦靜極慫級?無中生有之數也.既如此,我們便攜妳去受享受享,只是到不得意時,切
莫後悔.石道:自然,自然.那僧又道:若說妳性靈,卻又如此質蠢,並更無奇貴之
處.如此也只好踮腳而已.也罷,我如今大施佛法助妳助,待劫終之日,復還本質,以了
此案.妳道好否?
石頭聽了,感謝不盡.那僧便念咒書符,大展幻術,將壹塊大石登時
變成壹塊鮮明瑩潔的美玉,且又縮成扇墜大小的可佩可拿.那僧托於掌上,笑道:形
體倒也是個寶物了!還只沒有,實在的好處,須得再鐫上數字,使人壹見便知是奇物方
妙.然後攜妳到那昌明隆盛之邦,詩禮簪纓之族,花柳繁華地,溫柔富貴鄉去安身樂業
.石頭聽了,喜不能禁,乃問:不知賜了弟子那幾件奇處,又不知攜了弟子到何地方?
望乞明示,使弟子不惑.那僧笑道:妳且莫問,日後自然明白的.說著,便袖了這石,
同那道人飄然而去,竟不知投奔何方何舍.
後來,又不知過了幾世幾劫,因有個空空道人訪道求仙,忽從這大荒山無稽崖青
埂峰下經過,忽見壹大塊石上字跡分明,編述歷歷.空空道人乃從頭壹看,原來就是無
材補天,幻形入世,蒙茫茫大士,渺渺真人攜入紅塵,歷盡離合悲歡炎涼世態的壹段故
事.後面又有壹首偈雲:
無材可去補蒼天,枉入紅塵若許年.
此系身前身後事,倩誰記去作奇傳?詩後便是此石墜落之鄉,投胎之處,親自經歷
的壹段陳跡故事.其中家庭閨閣瑣事,以及閑情詩詞倒還全備,或可適趣解悶,然朝代
年紀,地輿邦國,卻反失落無考.
空空道人遂向石頭說道:石兄,妳這壹段故事,據妳自己說有些趣味,故編寫在
此,意欲問世傳奇.據我看來,第壹件,無朝代年紀可考,第二件,並無大賢大忠理朝廷
治風俗的善政,其中只不過幾個異樣女子,或情或癡,或小才微善,亦無班姑,蔡女之
德能.我縱抄去,恐世人不愛看呢.
石頭笑答道:我師何太癡耶!若雲無朝代可考,今
我師竟假借漢唐等年紀添綴,又有何難?但我想,歷來野史,皆蹈壹轍,莫如我這不借
此套者,反倒新奇別致,不過只取其事體情理罷了,又何必拘拘於朝代年紀哉!再者,
市井俗人喜看理治之書者甚少,愛適趣閑文者特多.歷來野史,或訕謗君相,或貶人妻
女,奸淫兇惡,不可勝數.更有壹種風月筆墨,其淫穢汙臭,屠毒筆墨,壞人子弟,又不
可勝數.至若佳人才子等書,則又千部***出壹套,且其中終不能不涉於淫濫,以致滿紙
潘安,子建,西子,文君,不過作者要寫出自己的那兩首情詩艷賦來,故假擬出男女二
人名姓,又必旁出壹小人其間撥亂,亦如劇中之小醜然.且鬟婢開口即者也之乎,非文
即理.故逐壹看去,悉皆自相矛盾,大不近情理之話,竟不如我半世親睹親聞的這幾個
女子,雖不敢說強似前代書中所有之人,但事跡原委,亦可以消愁破悶,也有幾首歪詩
熟話,可以噴飯供酒.至若離合悲歡,興衰際遇,則又追蹤躡跡,不敢稍加穿鑿,徒為供
人之目而反失其真傳者.今之人,貧者日為衣食所累,富者又懷不足之心,縱然壹時稍
閑,又有貪淫戀色,好貨尋愁之事,那裏去有工夫看那理治之書?所以我這壹段故事,
也不願世人稱奇道妙,也不定要世人喜悅檢讀,只願他們當那醉淫飽臥之時,或避世
去愁之際,把此壹玩,豈不省了些壽命筋力?就比那謀虛逐妄,卻也省了口舌是非之害
,腿腳奔忙之苦.再者,亦令世人換新眼目,不比那些胡牽亂扯,忽離忽遇,滿紙才人淑
女,子建文君紅娘小玉等通***熟套之舊稿.我師意為何如?
空空道人聽如此說,思忖半晌,將<<石頭記>>再檢閱壹遍,因見上面雖有些指奸
責佞貶惡誅邪之語,亦非傷時罵世之旨,及至君仁臣良父慈子孝,凡倫常所關之處,皆
是稱功頌德,眷眷無窮,實非別書之可比.雖其中大旨談情,亦不過實錄其事,又非假
擬妄稱,壹味淫邀艷約,私訂偷盟之可比.因毫不幹涉時世,方從頭至尾抄錄回來,問
世傳奇.從此空空道人因空見色,由色生情,傳情入色,自色悟空,遂易名為情僧,改<<
石頭記>>為<<情僧錄>>.東魯孔梅溪則題曰<<風月寶鑒>>.後因曹雪芹於悼紅軒中披
閱十載,增刪五次,纂成目錄,分出章回,則題曰<<金陵十二釵>>.並題壹絕雲:
滿紙荒唐言,壹把辛酸淚!
都雲作者癡,誰解其中味?
出則既明,且看石上是何故事.按那石上書雲:
當日地陷東南,這東南壹隅有處曰姑蘇,有城曰閶門者,最是紅塵中壹二等富貴
風流之地.這閶門外有個十裏街,街內有個仁清巷,巷內有個古廟,因地方窄狹,人皆
呼作葫蘆廟.廟旁住著壹家鄉宦,姓甄,名費,字士隱.嫡妻封氏,情性賢淑,深明禮義.
家中雖不甚富貴,然本地便也推他為望族了.因這甄士隱稟性恬淡,不以功名為念,每
日只以觀花修竹,酌酒吟詩為樂,倒是神仙壹流人品.只是壹件不足:如今年已半百,
膝下無兒,只有壹女,乳名喚作英蓮,年方三歲.
壹日,炎夏永晝,士隱於書房閑坐,至手倦拋書,伏幾少憩,不覺朦朧睡去.夢至壹
處,不辨是何地方.忽見那廂來了壹僧壹道,且行且談.只聽道人問道:妳攜了這蠢物
,意欲何往?那僧笑道:妳放心,如今現有壹段風流公案正該了結,這壹幹風流冤家,
尚未投胎入世.趁此機會,就將此蠢物夾帶於中,使他去經歷經歷.
那道人道:原來
近日風流冤孽又將造劫歷世去不成?但不知落於何方何處?
那僧笑道:此事說來好
笑,竟是千古未聞的罕事.只因西方靈河岸上三生石畔,有絳珠草壹株,時有赤瑕宮神
瑛侍者,日以甘露灌溉,這絳珠草始得久延歲月.後來既受天地精華,復得雨露滋養,
遂得脫卻草胎木質,得換人形,僅修成個女體,終日遊於離恨天外,饑則食蜜青果為膳
,渴則飲灌愁海水為湯.只因尚未酬報灌溉之德,故其五內便郁結著壹段纏綿不盡之
意.恰近日這神瑛侍者凡心偶熾,乘此昌明太平朝世,意欲下凡造歷幻緣,已在警幻仙
子案前掛了號.警幻亦曾問及,灌溉之情未償,趁此倒可了結的.那絳珠仙子道:`他是
甘露之惠,我並無此水可還.他既下世為人,我也去下世為人,但把我壹生所有的眼淚
還他,也償還得過他了.因此壹事,就勾出多少風流冤家來,陪他們去了結此案.
那
道人道:果是罕聞.實未聞有還淚之說.想來這壹段故事,比歷來風月事故更加瑣碎
細膩了.
那僧道:歷來幾個風流人物,不過傳其大概以及詩詞篇章而已,至家庭閨閣
中壹飲壹食,總未述記.再者,大半風月故事,不過偷香竊玉,暗約私奔而已,並不曾將
兒女之真情發泄壹二.想這壹幹人入世,其情癡色鬼,賢愚不肖者,悉與前人傳述不同
矣.那道人道:趁此何不妳我也去下世度脫幾個,豈不是壹場功德?
那僧道:正合
吾意,妳且同我到警幻仙子宮中,將蠢物交割清楚,待這壹幹風流孽鬼下世已完,妳我
再去.如今雖已有壹半落塵,然猶未全集.
道人道:既如此,便隨妳去來.
卻說甄士隱俱聽得明白,但不知所雲蠢物系何東西.遂不禁上前施禮,笑問道:
二仙師請了.那僧道也忙答禮相問.
士隱因說道:適聞仙師所談因果,實人世罕聞
者.但弟子愚濁,不能洞悉明白,若蒙大開癡頑,備細壹聞,弟子則洗耳諦聽,稍能警省
,亦可免沈倫之苦.
二仙笑道:此乃玄機不可預泄者.到那時不要忘我二人,便可跳
出火坑矣.?
士隱聽了,不便再問.因笑道:玄機不可預泄,但適雲`蠢物,不知為何,
或可壹見否?
那僧道:若問此物,倒有壹面之緣.說著,取出遞與士隱.士隱接了看
時,原來是塊鮮明美玉,上面字跡分明,鐫著通靈寶玉四字,後面還有幾行小字.正
欲細看時,那僧便說已到幻境,便強從手中奪了去,與道人竟過壹大石牌坊,上書四個
大字,乃是太虛幻境.兩邊又有壹幅對聯,道是:
假作真時真亦假,無為有處有還無.
士隱意欲也跟了過去,方舉步時,忽聽壹聲霹
靂,有若山崩地陷.士隱大叫壹聲,定睛壹看,只見烈日炎炎,芭蕉冉冉,所夢之事便忘
了大半.又見奶母正抱了英蓮走來.士隱見女兒越發生得粉妝玉琢,乖覺可喜,便伸手
接來,抱在懷內,鬥他頑耍壹回,又帶至街前,看那過會的熱鬧.
方欲進來時,只見從那
邊來了壹僧壹道:那僧則癩頭跣腳,那道則跛足蓬頭,瘋瘋癲癲,揮霍談笑而至.及至
到了他門前,看見士隱抱著英蓮,那僧便大哭起來,又向士隱道:施主,妳把這有命無
運,累及爹娘之物,抱在懷內作甚?士隱聽了,知是瘋話,也不去睬他.
那僧還說:舍
我罷,舍我罷!士隱不耐煩,便抱女兒撤身要進去,那僧乃指著他大笑,口內念了四句
言詞道:
慣養嬌生笑妳癡,菱花空對雪澌澌.
好防佳節元宵後,便是煙消火滅時.
士隱聽得明白,心下猶豫,意欲問他們來歷.
只聽道人說道:妳我不必同行,就此分手,各幹營生去罷.三劫後,我在北邙山等妳,
會齊了同往太虛幻境銷號.那僧道:最妙,最妙!說畢,二人壹去,再不見個蹤影了.
士隱心中此時自忖:這兩個人必有來歷,該試壹問,如今悔卻晚也.
這士隱正癡想,忽見隔壁葫蘆廟內寄居的壹個窮儒----姓賈名化,表字時飛,別
號雨村者走了出來.這賈雨村原系胡州人氏,也是詩書仕宦之族,因他生於末世,父母
祖宗根基已盡,人口衰喪,只剩得他壹身壹口,在家鄉無益,因進京求取功名,再整基
業.自前歲來此,又淹蹇住了,暫寄廟中安身,每日賣字作文為生,故士隱常與他交接.
當下雨村見了士隱,忙施禮陪笑道:老先生倚門佇望,敢是街市上有甚新聞否?
士隱
笑道:非也.適因小女啼哭,引他出來作耍,正是無聊之甚,兄來得正妙,請入小齋壹
談,彼此皆可消此永晝.
說著,便令人送女兒進去,自與雨村攜手來至書房中.小童獻
茶.方談得三五句話,忽家人飛報:嚴老爺來拜.
士隱慌的忙起身謝罪道:恕誑駕之
罪,略坐,弟即來陪.雨村忙起身亦讓道:老先生請便.晚生乃常造之客,稍候何妨.
說著,士隱已出前廳去了.
這裏雨村且翻弄書籍解悶.忽聽得窗外有女子嗽聲,雨村遂起身往窗外壹看,原
來是壹個丫鬟,在那裏擷花,生得儀容不俗,眉目清明,雖無十分姿色,卻亦有動人之
處.雨村不覺看的呆了.那甄家丫鬟擷了花,方欲走時,猛擡頭見窗內有人,敝巾舊服,
雖是貧窘,然生得腰圓背厚,面闊口方,更兼劍眉星眼,直鼻權腮.這丫鬟忙轉身回避,
心下乃想:這人生的這樣雄壯,卻又這樣襤褸,想他定是我家主人常說的什麽賈雨村
了,每有意幫助周濟,只是沒甚機會.我家並無這樣貧窘親友,想定是此人無疑了.怪
道又說他必非久困之人.如此想來,不免又回頭兩次.雨村見他回了頭,便自為這女
子心中有意於他,便狂喜不盡,自為此女子必是個巨眼英雄,風塵中之知己也.壹時小
童進來,雨村打聽得前面留飯,不可久待,遂從夾道中自便出門去了.士隱待客既散,
知雨村自便,也不去再邀.
壹日,早又中秋佳節.士隱家宴已畢,乃又另具壹席於書房,卻自己步月至廟中來
邀雨村.原來雨村自那日見了甄家之婢曾回顧他兩次,自為是個知己,便時刻放在心
上.今又正值中秋,不免對月有懷,因而口占五言壹律雲:
未蔔三生願,頻添壹段愁.
悶來時斂額,行去幾回頭.
自顧風前影,誰堪月下儔?
蟾光如有意,先上玉人樓.
雨村吟罷,因又思及平生抱負,苦未逢時,乃又搔首對
天長嘆,復高吟壹聯曰:
玉在?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
恰值士隱走來聽見,笑道:雨村兄真抱負不
淺也!?
雨村忙笑道:不過偶吟前人之句,何敢狂誕至此.因問:老先生何興至此?
士隱笑道:今夜中秋,俗謂`團圓之節,想尊兄旅寄僧房,不無寂寥之感,故特具小酌
,邀兄到敝齋壹飲,不知可納芹意否?
雨村聽了,並不推辭,便笑道:既蒙厚愛,何敢
拂此盛情.說著,便同士隱復過這邊書院中來.須臾茶畢,早已設下杯盤,那美酒佳肴
自不必說.二人歸坐,先是款斟漫飲,次漸談至興濃,不覺飛觥限?起來.當時街坊上
家家簫管,戶戶弦歌,當頭壹輪明月,飛彩凝輝,二人愈添豪興,酒到杯幹.雨村此時已
有七八分酒意,狂興不禁,乃對月寓懷,口號壹絕雲:
時逢三五便團圓,滿把晴光護玉欄.
天上壹輪才捧出,人間萬姓仰頭看.
士隱聽了,大叫:妙哉!吾每謂兄必非久居人
下者,今所吟之句,飛騰之兆已見,不日可接履於雲霓之上矣.可賀,可賀!乃親斟壹
鬥為賀.
雨村因幹過,嘆道:非晚生酒後狂言,若論時尚之學,晚生也或可去充數沽名
,只是目今行囊路費壹概無措,神京路遠,非賴賣字撰文即能到者.
士隱不待說完,便
道:兄何不早言.愚每有此心,但每遇兄時,兄並未談及,愚故未敢唐突.今既及此,愚
雖不才,`義利二字卻還識得.且喜明歲正當大比,兄宜作速入都,春闈壹戰,方不負
兄之所學也.其盤費余事,弟自代為處置,亦不枉兄之謬識矣!當下即命小童進去,速
封五十兩白銀,並兩套冬衣.又雲:十九日乃黃道之期,兄可即買舟西上,待雄飛高舉
,明冬再晤,豈非大快之事耶!雨村收了銀衣,不過略謝壹語,並不介意,仍是吃酒談
笑.那天已交了三更,二人方散.
士隱送雨村去後,回房壹覺,直至紅日三竿方醒.因思
昨夜之事,意欲再寫兩封薦書與雨村帶至神都,使雨村投謁個仕宦之家為寄足之地.
因使人過去請時,那家人去了回來說:和尚說,賈爺今日五鼓已進京去了,也曾留下
話與和尚轉達老爺,說`讀書人不在黃道黑道,總以事理為要,不及面辭了.
士隱聽
了,也只得罷了.真是閑處光陰易過,倏忽又是元霄佳節矣.士隱命家人霍啟抱了英蓮
去看社火花燈,半夜中,霍啟因要小解,便將英蓮放在壹家門檻上坐著.待他小解完了
來抱時,那有英蓮的蹤影?急得霍啟直尋了半夜,至天明不見,那霍啟也就不敢回來見
主人,便逃往他鄉去了.
那士隱夫婦,見女兒壹夜不歸,便知有些不妥,再使幾人去尋
找,回來皆雲連音響皆無.夫妻二人,半世只生此女,壹旦失落,豈不思想,因此晝夜啼
哭,幾乎不曾尋死.看看的壹月,士隱先就得了壹病,當時封氏孺人也因思女構疾,日
日請醫療治.
不想這日三月十五,葫蘆廟中炸供,那些和尚不加小心,致使油鍋火逸,便燒著窗
紙.此方人家多用竹籬木壁者,大抵也因劫數,於是接二連三,牽五掛四,將壹條街燒
得如火焰山壹般.彼時雖有軍民來救,那火已成了勢,如何救得下?直燒了壹夜,方漸
漸的熄去,也不知燒了幾家.只可憐甄家在隔壁,早已燒成壹片瓦礫場了.只有他夫婦
並幾個家人的性命不曾傷了.急得士隱惟跌足長嘆而已.只得與妻子商議,且到田莊
上去安身.偏值近年水旱不收,鼠盜蜂起,無非搶田奪地,鼠竊狗偷,民不安生,因此官
兵剿捕,難以安身.士隱只得將田莊都折變了,便攜了妻子與兩個丫鬟投他嶽丈家去.
他嶽丈名喚封肅,本貫大如州人氏,雖是務農,家中都還殷實.今見女婿這等狼狽
而來,心中便有些不樂.幸而士隱還有折變田地的銀子未曾用完,拿出來托他隨分就
價薄置些須房地,為後日衣食之計.那封肅便半哄半賺,些須與他些薄田朽屋.士隱乃
讀書之人,不慣生理稼穡等事,勉強支持了壹二年,越覺窮了下去.封肅每見面時,便
說些現成話,且人前人後又怨他們不善過活,只壹味好吃懶作等語.士隱知投人不著,
心中未免悔恨,再兼上年驚唬,急忿怨痛,已有積傷,暮年之人,貧病交攻,竟漸漸的露
出那下世的光景來.
可巧這日拄了拐杖掙挫到街前散散心時,忽見那邊來了壹個跛足道人,瘋癲落脫
,麻屣鶉衣,口內念著幾句言詞,道是:
世人都曉神仙好,惟有功名忘不了!
古今將相在何方?荒冢壹堆草沒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金銀忘不了!
終朝只恨聚無多,及到多時眼閉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姣妻忘不了!
君生日日說恩情,君死又隨人去了.
世人都曉神仙好,只有兒孫忘不了!
癡心父母古來多,孝順兒孫誰見了?
士隱聽了,便迎上來道:妳滿口說些什麽?只
聽見些`好`了`好`了.
那道人笑道:妳若果聽見`好`了二字,還算妳明白.可
知世上萬般,好便是了,了便是好.若不了,便不好,若要好,須是了.我這歌兒,便名<<
好了歌>>
士隱本是有宿慧的,壹聞此言,心中早已徹悟.因笑道:且住!待我將妳這<
<好了歌>>解註出來何如?
道人笑道:妳解,妳解.
士隱乃說道:
陋室空堂,當年笏滿床,衰草枯楊,曾為歌舞場.蛛絲
兒結滿雕梁,綠紗今又糊在蓬窗上.說什麽脂正濃,粉正
香,如何兩鬢又成霜?昨日黃土隴頭送白骨,今宵紅燈帳
底臥鴛鴦.金滿箱,銀滿箱,展眼乞丐人皆謗.正嘆他人命不長,那知自己歸來喪!
訓有方,保不定日後作強梁.擇膏
粱,誰承望流落在煙花巷!因嫌紗帽小,致使鎖枷杠,昨
憐破襖寒,今嫌紫蟒長:亂烘烘妳方唱罷我登場,反認他
鄉是故鄉.甚荒唐,到頭來都是為他人作嫁衣裳!
那瘋跛道人聽了,拍掌笑道:解
得切,解得切!士隱便說壹聲走罷!
將道人肩上褡褳搶了過來背著,竟不回家,同了
瘋道人飄飄而去.當下烘動街坊,眾人當作壹件新聞傳說.
封氏聞得此信,哭個死去活
來,只得與父親商議,遣人各處訪尋,那討音信?無奈何,少不得依靠著他父母度日.幸
而身邊還有兩個舊日的丫鬟伏侍,主仆三人,日夜作些針線發賣,幫著父親用度.那封
肅雖然日日抱怨,也無可奈何了.
這日,那甄家大丫鬟在門前買線,忽聽街上喝道之聲,眾人都說新太爺到任.丫鬟
於是隱在門內看時,只見軍牢快手,壹對壹對的過去,俄而大轎擡著壹個烏帽猩袍的
官府過去.丫鬟倒發了個怔,自思這官好面善,倒象在那裏見過的.於是進入房中,也
就丟過不在心上.至晚間,正待歇息之時,忽聽壹片聲打的門響,許多人亂嚷,說:本
府太爺差人來傳人問話.封肅聽了,唬得目瞪口呆,不知有何禍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