棉喜溫喜光,宜沙壤,我的故鄉這兩條全占,盛產棉花,被譽為“棉花窩”。但是,我兒時的棉花,不是現在的品種,而是分類學上的“中棉”。纖維粗短,俗稱“笨花”,“笨花”棉絨除白色以外,還有壹種土黃色的,叫做“紫花”。“紫花”土黃色,天然形成,其織物頗似當下流行的“彩棉”,好看而耐臟,在日偽封鎖時期,顏料緊缺,它就顯出很大的優越性。“紫花”成為當時的流行色,不僅老百姓喜歡,八路軍和地方幹部也都用來做軍裝,行軍打仗易於隱蔽,摸爬滾打不怕臟。這種“紫花”布衣服,我從出生壹直穿到初中畢業,至今箱子底還保存著壹身,有壹次被女兒翻出來,還以為是戲裝呢。
“紫花”雖好,但產量低,畝產不足百斤,我考慮是種子問題。棉花元朝末年從爪哇傳入我國,明初流行河北平原。開始叫吉貝,屬亞洲棉,在中國種植久了,習慣叫中棉。清末、民國以來,連年戰爭,兵荒馬亂,科學技術停滯不前,種子嚴重退化。
解放以後,引進外國的斯字棉,記得有斯2B、斯4B,後來又有德字棉、科字棉等陸續出現,分類學上屬於新世界棉,畝產可達三四百斤,棉農興趣大大提高,優良棉種迅速普及。河北是“中國產棉第壹省”,冀南棉田占耕地壹半以上,成為全國馳名的棉花專門生產區,有“冀南棉海”之稱。當時有個響徹雲霄的口號,叫做“要發家,種棉花”。
我舅父所在的隆堯縣魏家莊,是冀南乃至全國的棉花集散地之壹,西街路南的“聚眾棉站”,每天收購新棉花20萬斤,堆起幾十米高的棉垛,幾十架腳蹬軋花車,把籽棉制成皮棉,打包成捆,天津、青島棉紡廠的馬車排隊等候。軋花機剝離出的棉籽也堆成山。灰色的山,白色的山,雙峰並峙,成為冀南平原壹大奇觀。周圍農民的錢包迅速鼓起來了,魏家莊農歷二、七大集,東西南北各三裏長的大街,人山人海,兩邊有上百家飯館茶樓。五百戶人家的村莊有兩處戲院,天天唱對臺戲,京、津兩市,晉冀魯豫四省各個劇種的名角,紛紛前來獻藝。聽我舅舅說,全國老區慰問團來村演出,團長程子華說:“這個魏家莊好厲害,新中國的繁榮就要從這兒看。”我舅舅劉鳳魁是村支部書記,1926年入黨,土地革命時期曾擔任縣農民協會常委。
種棉花收入高,可是也十分費工,除了需要水肥澆足之外,主要農活兒是整枝打杈。為了把養分集中於果實,要不斷去掉瘋枝,棉棵長到壹定高度還要掐尖,掰去瘋葉,俗稱“貓耳朵”。我小學時期,夏天基本上是在棉田裏度過的。夏至過後,棉棵長到1米多,比我身子還高,密不透風,蹲在地裏如鉆蒸籠,壹會兒就捂壹身痱子。壹片片五裂的棉花葉子如同壹個個巴掌,劈頭蓋臉,攔住去路。棉花地裏要有耐性,打持久戰,壹塊地前腳活兒剛幹完,後腳瘋枝瘋杈貓耳朵也長出來了,戰鬥永遠無窮期。棉棵愛生蚜蟲,大人們背著噴霧器打農藥,蚜蟲藥死了,人也熏得頭暈眼黑。農藥需要十來天打壹次,稍有疏忽,蚜蟲就冒出來,泛濫成災,比米粒還小的家夥會把妳幾個月的心血壹下子吃光。從夏至開始,棉農天天如同上戰場,壹個戰役要打兩個月。
“立秋花齜牙,處暑見新花”,成熟的棉桃兒紛紛裂開。棉花壹般開三“噴”,壹“噴”就是壹次成熟的高潮。滿地棉花齊刷刷“噴”放,夜裏看銀河落地,白天看雪野茫茫。摘棉花是農民的節日,大閨女小媳婦,腰系包袱,兩手左右開弓,不壹會兒路邊地頭就堆起了“雪山”。家家戶戶把白生生的棉花,拿到集市上換成花花綠綠的票子,換成新磚房,換成耕牛,換成叮當當的水車。“要發家,種棉花”,從解放到農業合作化之間那短短的三五年,成為中國農民記憶中的黃金歲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