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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有關於黃山的文章

黃 山 記

徐遲(壹九六二年)

大自然是崇高的,卓越而美的,它煞費心機,創造世界。它創造了人間,還安排了壹處勝境。它選取中皖南山區。它是大手筆,用火山噴發的手法,迅速地在周圍壹百二十公裏,面積千平方公裏的壹個渾圓的區域裏,分布了這麽多花崗巖的山峰。它巧妙地搭配了其中三十六大峰和三十六小峰。高峰下臨深谷;幽潭傍依天柱。這些朱砂的,丹紅的,紫褐色的群峰,前擁後簇,高矮參差。三個主峰,高風峻骨,鼎足而立,撐起青天。這樣布置後,它打開了它的雲庫,拔給這區域的,有倏來倏去的雲,撲朔迷離的霧,綺麗多采的霞光,雪浪滾滾的雲海。雲海五座,如五大洋,洶湧澎湃。被雪浪拍擊的山峰,或被吞沒,或露或巔,沈浮其中。然後,大自然又毫不慳吝地賜予幾千種植物。它處處散下天女花和高山杜鵑。它還特意托風神帶來名貴的松樹種子,播在險要處。黃山松鐵骨冰肌;異蘿松天下罕見。這樣,大自然把紫紅的峰,雪浪雲的海,虛無縹緲的霧,蒼翠的松,拿過來組成了無窮盡的景。雲海上下,有三十六源,二十四溪,十六泉,還有八潭,四瀑。壹道溫泉,能治百病。各種走獸之外,又有各種飛禽。神奇的音樂鳥能唱出八個樂音。希世的靈芝草,有珊瑚似的肉芝。作為最高的獎勵,它格外賞賜了只屬於幸福的少數人的,極罕見的攝身光。這種光最神奇不過。這有彩色光暈如鏡框,中間壹明鏡可顯見人形。三個人並立峰上,各自從峰前攝身光中看見自己的面容身影。這樣,大自然布置完畢,顯然滿意了,因此它在自己的這件藝術品上,最後三下兩下,將那些可以讓人從人間步入勝境去的通道全部切斷,處處懸崖絕壁,無可托足。它不肯隨便把勝境給予人類。它封了山。

鴻蒙以後多少年,只有善於攀援的金絲猴來遊。以後又多少年,人才來到這裏。第壹個來者黃帝,壹來到,黃山命了名。他和浮丘公、容城子上山采藥。傳說他在三大主峰之壹,海拔1860米的光明頂之傍,煉丹峰上,飛升了。又幾千年,無人攀登這不可攀登的黃山。直到盛唐,天元天寶年間,才有個詩人來到。即使在猿猴愁攀登的地方,這位詩人也不愁。在他足下,險阻山道擋不住他。他是李白。他逸興橫飛,登上海拔1860米的蓮花峰,黃山最高峰的絕頂。有詩為證:“丹崖夾石柱,菡萏金芙蓉,伊昔升絕頂,下窺天目松。”李白在想象中看見,浮丘公引來了王子喬,“吹笙舞松風”。他還想“乘橋躡彩虹”,又想“遺形入無窮”,可見他遊興之濃。又數百年,寧代有壹位吳龍翰,“上丹崖萬仞之巔,夜宿蓮花峰頂。霜月洗空,壹碧萬裏。”看來那時候只能這樣,白天登山,當天回不去,得在山頂露宿,也是壹種享樂。可是這以後,元明清數百年內,大多數旅行家都沒有能登上蓮花峰頂。汪以“從者七人,二僧與俱”,組成壹支浩浩蕩蕩的登山隊,“壹仆前持斤,剪伐叢莽,壹仆鳴金繼之,二三人肩糗執劍戟以隨。”他們只到了半山寺,狼狽不堪,臨峰翹望,敗興而歸。只有少數人到達了光明頂。登蓮花峰頂的更少了。而三大主峰之中的天都峰,海拔只有1810米,卻最險峻,從來沒有人上去過。那時有壹批詩人,結盟於天都峰下,稱天都社,詩倒寫了不少,可登了上去的,沒有壹個。登天都,有記載的,僅後來的普門法師、雲水僧、李匡臺、方夜和徐霞客。

白露之晨,我們從溫泉賓館出發,經人字瀑,看到了從前的人登山之途,五百級羅漢級。這是在兩大瀑布奔瀉而下的光滑的峭壁上琢鑿出來的石級,沒有扶手,僅可托足,果然驚險。但我們現在並不需要從這兒登山。另外有比較平緩的,相當寬闊的石級從瀑布旁側的山林間,壹路往上鋪砌。我們甚至還經過了壹段公路,只是它還沒有修成。壹路總有石級。裝在險峻地方的鐵欄桿很結實;紅漆了,更美觀。林業學院在名貴樹木上懸掛小牌子,寫著樹名和它們的拉丁學名,像公園裏那樣的。過了立馬亭,龍蟠坡,到半山寺,便見天都峰挺立在前,雄峻難以攀登。這時山路漸漸的陡峭,我們快到達那人間與勝境的最後邊界線了。

然而,現在這邊界線的道路全是石級鋪砌的了,相當寬闊,直到天都峰趾。仰頭看吧!天都峰,果然像過去的旅行家所描寫的“卓越雲際”。他們來到這裏時,莫不“心甚欲往”。可是“客怨,仆泣”,他們都被勸阻了。“不可上,乃止”,他們沒上雲。方夜在他的《小遊記》中寫到:“天都峰莫能上。自普門師躡其頂,繼之者惟雲水僧壹十八人集月夜登之,歸而幾墮崖者四。又次為李匡臺,登而其仆亦墮險幾斃。自後遂無至者。近踵其險而至者,惟余耳。” 那時上天都確實險。但現今我們面前,已有了上天的雲梯。壹條鳥道,像繩梯從上空落下來。它似乎是無窮盡石級,等我們去攀登。它陡則陡矣,累亦累人,卻並不可怕。石級是不為不寬闊的,兩旁還有石欄,中間掛鐵索,保護妳。我們直上,直上,直上,不久後我們便到了最險處的鯽魚背。那是壹條石梁,兩旁削壁千仞。石梁狹仄,中間斷卻。方夜到此,“稍栗”。我們卻無可戰栗,因為鯽魚背上也有石欄和鐵索在衛護著我們。這也化險為夷了。如是,古人不可能去的,以為最險的地方,鯽魚背,閻王坡,小心壁等等,今天已不再艱險的,不再是不可能去的地方了。我們壹行人全都到了天都峰頂。千裏江山,俱收眼底;黃山奇景,盡踏足下。我們這江山,這時代,正是這樣,屬於少數人的幸福已屬於多數人。雖然這裏歷代有人開山築道,卻只這代人開成了山,築成了道。感謝黃山那些黃山石工,峭壁見他們就退讓了,險處見他們就回避了。他們征服了黃山。斷崖之間架上橋梁,正可以觀泉賞瀑。險絕處的紅漆欄桿,本身便是可羨的風景。勝境已成為公園,絕處已經逢生。看呵,天都峰,蓮花峰,玉屏峰,蓮蕊峰,光明頂,獅子林,這許多許多佳麗處,都在公園中。看呵,這是何等的公園!

只見雲氣氤氳來,飛升於文殊院,,清涼臺,飄拂過東海門,西海門,彌漫了北海賓館,白鵝嶺。如此之漂泊無定;若許之變化多端。毫秒之間,景物不同;同壹地點,瞬息萬變。壹忽兒陽光普照,壹忽兒雨腳奔馳。卻永有雲霧,飄去浮來;整個的公園,藏在其中。幾支松,幾個觀松人,溶出溶入;壹幅幅,有似古山水,筆意簡潔。而大風呼嘯,搖撼松樹,如龍如鳳,顯出它們矯健多姿。它們的根盤入巖縫,和花崗石壹般顏色,壹般堅貞。它們有風修剪的波浪形的華蓋;它們因風展開了似飛翔之翼翅。從峰頂俯視,它們如苔蘚,壹個個的走將出來,薄紗輕綢,露出的身段翩然起舞。而這舞松之風,更把雲霧吹的千姿萬態,令人眼花繚亂。這雲霧或散或聚;群峰則忽隱忽現。剛才還是傾盆雨,迷天霧,而千分之壹秒還不到,它們全部停住、散去了。莊嚴的天都峰上,收起了哈達;俏麗的蓮蕊峰頂,揭下了蟬翼似的面紗。陽光壹照,丹崖貼金。這時雲海滾滾,如海寧潮來,直拍文殊院賓館前面的崖岸。朱砂峰被吞沒,桃紅峰到了波底,耕雲峰成了壹座小島,鰲魚峰遊泳在雪浪花間。波濤平靜了,月色耀眼。這時,文殊院正南前方,天蠍星座的全身,如飛龍壹條,伏在面前,壹動不動。等人騎乘,可起飛。而當我在靜靜的群峰間,暗藍的賓館裏,突然睡醒,輕輕起來,看到峰巒還只有明暗陰陽之分時,黎明的霞光卻漸漸顯出了紫藍青綠諸色。初升的太陽透露出第壹道光芒。從未見過鮮紅如此之紅,從未見過鮮紅如此之鮮。壹剎那火球騰空,凝眸處彩霞掩映,光影有了千變萬化,空間射下百道光柱。萬松林無比絢麗,雲谷寺豪光四射。忽見琉璃寶燈壹盞,高懸始信峰頂。奇光異彩,散花塢如大放焰火。焰火正飛舞。那喑嗚變色,叱咤的風雲又匯聚起來。笙管齊鳴,山乎谷應。風急了。西海門前,雪浪滔滔。而排雲亭前,如比壹座繁忙的海港,碼頭上裝卸著壹包包柔軟的貨物,我多麽想從這兒揚帆出海去。可是暗礁多,浪這樣險惡,準可以撞碎我的帆桅,打翻我的船。我穿過密林小徑,奔上左數峰。上有平臺,可以觀海。但見浩瀚壹片,遼無邊際,海上蓬萊,尤為詭奇。我又穿過更密的林子,翻過更奇的山峰,蛇行過更險的懸崖,踏進更深的波浪。壹葦可航,我到了海心的飛來峰上。遊興更濃了,我又踏上雲層,到那黃山圖上沒有標誌,在任何壹篇遊記中無人提及,根本沒有石級,沒有小徑,沒有航行,沒有方向的雲中。僅在巖縫間,松根中雪浪折皺裏,載沈載浮,我到海外去了。濃雲四及,八方茫茫。忽見壹位藥農,告訴我,這裏叫海外五峰。我給我看黃山的最高榮譽,壹枝靈芝草,頭尾花莖俱全,色澤鮮紅像珊瑚。他給我指點了道路,自己緣著繩子下到數十丈深谷中去了。他在飛騰,在蕩秋千。黃山是屬於他的,屬於這樣的藥農的。我又不知穿過了幾層雲,盤過幾重嶺,發現我在煉丹峰上,光明頂前。大雨將至,我剛好躲進氣象站裏。黃山也屬於他們,這幾個年輕的科學工作者。他們邀我進他們的研究室。傾盆大雨倒下來了。這時,氣象工作者祝賀我,因為將看到最好的景色了。那時我喘息甫定,他們卻催促我到觀察臺去。果然,雨過天又青。天都突兀而立,如古代將軍。緋紅的蓮花峰迎著陽光,舒展了壹瓣瓣的含水的花瓣。輕盈的雲海隙處,看得見山下晶的水珠。休寧的白嶽山,青陽的九華山,臨安的天目山,九江的匡廬山。遠處如白練壹條浮著的,正是長江。這時彩虹壹道,掛上了天空。七彩鮮艷,銀海襯底。妙級!妙級了!彩虹並不遠,它近在目前,就在觀察臺邊。不過十步之外,虹腳升起,跨天都,直上青空,至極遠處。仿佛從長虹之腳,拾級而登,臨虹款步,俯覽江山。而雲海之間,忽生寶光。松影之陰,琉璃壹片,閃閃在垂虹下,離我只二十步,探手可得。它光彩異常。它中間晶瑩。它的比彩虹尤其富麗的鏡圈內有面鏡子。攝身光!攝身光!這是何等的公園!這是何等的人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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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山三天

葉聖陶(壹九五五年)

我遊黃山只有三天,真用得上“窺豹壹斑”那個成語。可是我還要寫篇簡略的遊記,目的在勸人家去遊。有心研究植物的可以去。我雖然說不清楚,可是知道植物種類壹定很多。山將近兩千公尺,從下層到最高處該可以把植物分成幾個主要的族類來研究。研究地質礦石的也可以去。誰要是喜歡爬山翻嶺,鍛煉體力和意誌,那麽黃山真是個理想的地方。那麽多的山峰盡夠妳爬的,有幾處相當險,需要妳付出十二分的小心,滿身的大汗。可是妳也隨時得到報酬,站在壹個新的地點,先前見過的那些山峰又有新的姿態了。就說不為以上說的那些目的,光到那裏去看看大自然,山啊,雲啊,樹木啊,流泉啊,也可以開開眼界,寬寬胸襟,未嘗沒有好處。

從杭州依杭徽公路到黃山大約三百公裏。公***汽車可以到黃山南邊腳下的湯口,小包車可以再上去壹點兒,到溫泉。溫泉那裏有旅館。山上靠北邊的獅子林那裏也有旅館。山上中部偏南的文殊院原來可以留宿,壹九五二年燒毀了,現在就文殊院原址建築旅館,年內可以完工。住獅於林便於遊黃山的北部和西部,住文殊院便於遊中部,主要是天都峰和蓮花峰。

上山下山的路上全部鋪石級,寬的五六尺,窄的不到三尺。路在裸露的大石上通過,就鑿石成級。大石面要是斜度大,鑿成的石級就非常陡,旁邊或者裝壹道石欄或者攔壹條鐵索。山泉時時滲出,石上潮濕,路旁邊又往往是直下絕壁,這樣的防備是必要的。

現在約略說壹說我們所到的幾處地方。寫遊記最難叫讀者弄清楚位置和方向,前啊,後啊,左啊,右啊,說上壹大堆,讀者還是捉摸不定。我想把它說清楚,恐怕未必真能辦到。我們所到的地點,溫泉最南,獅於林最北,這兩處幾乎正直。我們走的東路,先到溫泉東邊的苦竹溪,在那裏上山。壹路取西北方向,好比是直角三角形的壹條弦,經過九龍瀑、雲谷寺,最後到獅子林住宿,那裏的高度大約壹千七百公尺。這段路據說是三十多裏。第二天下了壹天的雨,旅館樓窗外壹片白茫茫,什麽都看不見。臺階前幾棵松樹,有時只顯出朦朧的影子,有時也完全看不見。偶爾開門,霧氣就卷進屋來。當然沒法遊覽了,只好守在小樓上聽雨。第三天放晴,我們登了獅子林背面的清涼臺,又登了獅子林偏東南的始信峰,然後大體上向南走,到了光明頂。在這兩三個鐘點內,我們飽看了“雲海”。有些遊客在山上守了好幾天,要看“雲海”,終於沒看成,怏怏而下。我們不存壹定要看到的想頭,卻碰巧看到了,在光明頂南望天都峰和蓮花峰,天都在東,蓮花在西,兩峰之間就是文殊院。從前有人說天都最高,有人說蓮花最高,據說最近實測,光明頂最高。那裏正在建築房屋,準備測候氣象的人員在那裏經常工作。我們繞過蓮花峰的西半邊到文殊院,又繞過天都峰的西南腳,壹路而下,回到溫泉。說繞過,可見這段路的方向時時改變,可是大體上還是向南。從獅子林曲折向南,回到溫泉,據說也是三十多裏。我們所到的只是黃山東半邊靠南的部分,整個黃山究竟有多大,我沒有參考什麽圖籍,說不上。

以下就前壹節提到的分別記壹點兒。

九龍瀑曲折而下,***九截,第二截最長。形式很有致,可惜瘦些。山泉大的時候,應該更可觀。附帶說壹說人字瀑。人字瀑在溫泉旅館那兒。高處山泉流到大石壁頂部,分為左右兩道,沿著石壁的邊緣瀉下,約略象個人字。也嫌瘦,瘦了就減少了瀑布的意味。

雲谷寺沒有寺了,只留寺基,臺階前有壹棵異蘿松,說是樹上長著兩種不同形狀的葉予。我們仔細察看,只見壹枝上長著長圓形的小葉子,跟絕大部分的葉子不同。就絕大部分的葉子形狀和翠綠色看來,那該是柏樹,不知道為什麽叫它松。年紀總有幾百歲了。

清涼臺和始信峰的頂部都是稍微向外突出的懸崖,下邊是樹木茂密的深壑。站腳處很窄,只能容七八個人,要不是有石欄桿,站在那兒不免要心慌。如果風力猛,恐怕也不容易站穩。文殊院前邊的文殊臺比較寬闊些,可是靠南突出的東西兩塊大石,頂部鑿平,留在邊緣作自然的欄桿,那地位更窄了,只能容兩三個人。光明頂雖是黃山最高處,卻比較平坦開闊,到那裏就象在平地上走壹樣。

我們就在前邊說的幾處地方看“雲海”。望出去全是雲,大體上可以說鋪平,可是分別開來看,這邊蕩漾著又細又緩的波紋,那邊卻湧起洶湧澎湃的浪頭,千姿百態,盡夠妳作種種想象。所有的山全沒在雲底下,只有幾座高峰露頂,作暗綠色,暗到幾乎黑,那自然可以想象作海上的小島。

在光明頂看天都峰和蓮花峰,因為是平視,看得最清楚。就巖石的紋理看,用中國畫的術語就是就巖石的皺法看,這兩個峰顯然不同。天都峰幾乎全部是垂直線條,所有線條排得相當密,引起我們壹種高聳挺拔的感覺。蓮花峰的巖石大略成蓮花瓣的形狀,壹瓣瓣堆叠得相當整齊,就整個峰看,我們想象到壹朵初開的蓮花。蓮花峰這個名稱不知道是誰給取的,居然形容得那麽切當。

前邊說我們繞過蓮花峰的西半邊到文殊院,這條路很不容易走。道上要經過鰲魚背。鰲魚背是巨大的巖石,中部高起,坡度相當大。鑿在巖石上的石級又陡又窄,右手邊望下去是絕壁。下了鰲魚背穿過鰲魚洞,那是個天然的洞,從前人修山路就從洞裏通過去。出了洞還得爬百步雲梯,又是很陡很險的石級。這才到達文殊院。

從文殊院繞過天都峰的西南腳,這條路也不容易走。極窄的路介在石壁之間,石壁滲水,石級潮濕,立腳不穩就會滑倒。有幾處石壁傾斜,跟對面的石壁構成個不完整的山洞,幾乎碰著我們的頭頂,我們就非弓著身子走不可。

走完了這段路,我們擡頭望爬上天都峰的路,陡極了,大部分有鐵鏈條作欄桿。我們本來不準備上去,望望也夠了。據說將要到峰頂的時候有壹段路叫鯽魚背,那是很窄的壹段山脊,只容壹個人過,兩邊都沒依傍,地勢又那麽高,心臟不強健的人是決不敢過的。壹陣霧氣浮過,頂峰完全顯露,我們望見了鯽魚背,那裏也有鐵鏈條。我想,既然有鐵鏈條,大概我也能過去。

我們也沒上蓮花峰。聽說登蓮花峰頂要穿過幾個洞,象穿過藕孔似的。山峰既然比做蓮花,山洞自然聯想到藕孔了。

現在說壹說溫泉。我到過的溫泉不多,只有福州、重慶、臨潼幾處。那幾處都有硫磺味。黃山的溫泉卻沒有。就溫度說,比那幾處都高些,可也並不熱得叫人不敢下去。池子是小石粒鋪底,起沙濾作用,因而水經常澄清。坐在池子裏的石頭上,全身浸在水裏,只露出個腦袋,伸伸胳膊,擦擦胸脯,濕熱的感覺遍布全身,舒暢極了。這個溫泉的溫度據說自然能調節,天熱的時候涼些,天涼的時候熱些,我想這或許是由於人的感覺,泉水的溫度跟大氣的溫度相比,就見得涼些熱些了。這個猜想對不對,不敢斷定。

我們在獅子林宿兩宵,都蓋兩條被。聽雨那壹天留心看寒暑表,清早是華氏六十度,後來升到六十二度。那壹天是八日二十日。三十壹日回到杭州,西湖邊是八十六度。黃山上半部每年三月底四月初還可能下雪,十壹月間就讓冰雪封了。最適宜上去遊覽的當然是夏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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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 天 都

豐子愷(壹九六壹年五月)

從黃山賓館到文殊院的途中,有壹塊獨壹無二的小平地,約有二三十步見方。據說不久這裏要造壹個亭子,供遊人息足,現在有許多石條亂放著了。我爬到了這塊平地上,如獲至寶,立刻在石條上坐下,覺得比坐沙發椅子更舒服。因為我已經翻了兩個山峰,紫雲峰和立馬峰,盡是陡坡石級、羊腸阪道,兩腿已經不勝酸軟了。

坐在石條上點著壹根紙煙,向四周望望,看見壹面有壹個高峰,它的峭壁上有壹條紋路,遠望好像壹條虛線。仔細辨認,才知道是很長的壹排石級,由此可以登峰的。我不覺驚訝地叫出:“這個峰也爬得上的?”陪我上山的向導說:“這個叫做天都峰,是黃山中最陡的壹個峰;轎子不能上去,只有步行才爬得上。老人家不能上去。”

昨夜在黃山賓館,交際科的同誌勸我雇壹乘轎子上山。她說雖然這幾天服務隊裏的人都忙著采茶,但也可以抽調出四個人來擡妳上山。這些山路,老年人步行是吃不消的。我考慮了壹下,決定謝絕坐轎。壹則不好意思妨礙他們的采茶工作,二則設想四個人擡我壹個人上山,我心情的不安壹定比步行的疲勞苦痛得多。因此毅然地謝絕了,決定只請壹個向導老宋和壹個服務員小程陪伴上山。今天壹路上來,老宋指示我好幾個險峻的地方,都是不能坐轎,必須步行的。此時我覺得,昨夜的謝絕坐轎是得策的。我從過去的經驗中發現壹個真理:爬山的唯壹的好辦法,是象龜兔賽跑裏的烏龜壹樣,不斷地、慢慢地走。現在向導說:“老人家不能上去”。我漫應了壹聲,但是心中懷疑。我想:慢慢地走,老人家或許也能上去。然而天色已經向晚,我們須得爬上這天都峰對面的玉屏峰,到文殊院投宿。現在談不到上天都了。

在文殊院三天阻雨,卻得到了兩個喜訊:第26屆世界乒乓球錦標賽,男女單打,中國都獲得了冠軍;蘇聯的加加林乘飛船繞地球壹匝,安然回到本國。我覺得臉上光彩,心中高興,兩腿的酸軟忽然消滅了。第四天放晴,女兒壹吟發興上天都,我決定同去。她說:“爸爸和媽媽在這裏休息吧,怕吃不消呢。”我說:“媽媽是放大腳,固然吃不消,我又不是放大腳,慢慢地走!”老宋笑著說:“也好,反正走不動可以在半路上坐等的。”接著又說:“去年妳們畫院裏的畫師來遊玩,兩位老先生都沒有上天都。妳老人家興致真好!”大概他預料我走不到頂的。

從文殊院走下五六百個石級,到了前幾天坐在石條上休息的那塊小平地上,望望天都峰那條虛線似的石級,不免有些心慌。然而我有壹個法寶,就是不斷地、慢慢地走。這法寶可以克服壹切困難。我坐在平地的石條上慢慢地抽了兩根紙煙,精神又振作了,就開始上天都。

這石級的斜度,據導遊書上說,是60度至80度。事實證明這數字沒有誇張。全靠石級的壹旁立著石柱,石柱上裝著鐵鏈,扶著鐵鏈才敢爬上去。我規定壹個制度:每跨上十步,站立壹下。後來加以調整:每跨上五步,站立壹下。後來第三次調整:每跨上五步,站立壹下;再跨上五步,在石級上坐壹下。有的地方鐵鏈斷了,或者鐵鏈距離太遠,或者斜度達到80度,那時我就四條“腿”走路。這樣地爬了大約壹千級,才爬到了壹個勉強可稱平地的地方。我以為到頂了,豈知山上復有山,而且路頭比過去的石級更曲折,更險峻。有幾個地方,須得小程在前面拉,老宋在後面推,我的身子才飛騰上去。

老宋說:“過了鯽魚背,離開山頂不遠了。”不久,眼前果然出現了巨大的“鯽魚”。它的背脊約有十幾丈長,卻只有兩三尺闊,兩旁立著石柱,柱上裝著鐵鏈。我兩手扶著鐵鏈,眼睛看著前面,能夠堂皇地跨步,但倘眼睛向下壹望,兩條腿就不期地發起抖來,畏縮不前了。因為望下去壹片石壁,簡直是“下臨無地”。如果掉下去,壹定粉身碎骨。走完了鯽魚背,我連忙在壹塊石頭上坐下,透壹口大氣。我抽著紙煙,想象當初工人們立石柱、裝鐵鏈時的光景,深切地感到勞動人民的偉大,慚愧我的卑怯:扶著現成的鐵鏈還要兩腿發抖!

再走幾個險坡,便到達了天都峰的最高處。這裏也有石柱和鐵鏈,也是下臨無地的。但我總算曾經滄海了,並不覺得頂上可怕,卻對於鯽魚背特別感興趣。回去的時候,我站在魚背頂點,叫壹吟拍壹張照。豈知這照片並無可觀。因為壹則拍照不能攝取全景,表現不出高和險;二則拍照不能刪除蕪雜、強調要點,所以不能動人。在這點上繪畫就可以逞強了:把不必要的瑣屑刪去,讓主要特點顯出,甚至加以誇張或改造,表現出對象的神氣,即所謂“傳神寫照”,只有繪畫棗尤其是中國畫棗最擅長。

上山吃力,下山危險棗這是我登山的經驗談。下天都峰的時候,我全靠倒退,再加向導和服務員的幫助,才兔除了危險。回到文殊院,看見扶梯害怕了。勉強上樓,倒在床裏。兩腿酸痛難當,然而回想滋味極佳。我想:我的法寶“象烏龜壹樣不斷地、慢慢地走”,不但適用於老人登山,又可普遍地適用於老弱者的壹切行為,凡事只要堅忍不懈地進行,即使慢些,也終於能獲得成功。今天我的上天都已經獲得成功了。歡欣之余,躺在床上吟成了壹小詩:

結伴遊黃山,良辰值暮春。

美景層層出,眼界日日新。

奇峰高萬丈,飛瀑瀉千尋。

雲海腳下流,蒼松石上生。

入山雖甚深,世事依然聞。

息足聽廣播,都城傳好音。

國際乒乓賽,中國得冠軍。

飛船繞地球,勇哉加加林!

客中逢雙喜,遊興忽然增。

掀髯上天都,不讓少年人。

《明清人遊黃山記鈔》

序 李壹氓(壹九八二年初冬)

中國的山,最早著名的當然是四嶽。《爾雅·釋山》郝懿行義疏:“唐虞唯言四嶽,《周禮·大宗伯》及《司樂》才有五嶽之名。”這就從四嶽變成了五嶽,即所謂北嶽恒山,南嶽衡山,東嶽泰山,西嶽華山,後來加上中嶽嵩山。大概的解釋是這五嶽乃皇帝巡行之所至;我的另壹個想法無非是拿這些山來標明中國的四至——概念上的四至。後來就形成國家祭山(等於社稷壇)的典禮,即或皇帝去不了,也要派遣大臣去致祭,這其中最威武的當然要數泰山,秦皇漢武都去過,直到清朝康熙、乾隆還去過。就風景而論,把這些山誇大到“五嶽歸來不看山”,就把真有更好風景的中國山都抹殺了。

到了晉朝南渡之後,廬山忽然出了名。大和尚慧遠,文學家謝康樂、陶淵明都來了。唐朝則李白、白居易,宋朝則蘇軾、朱熹,明朝則王陽明、王元美,壹致推波助瀾,廬山便成為天下名山,把五嶽亦壓下去了。廬山以地近鄱陽湖,由水路即達山麓,所以能得風氣之先,而所謂風景,則又大都在山的周圍,以前山上連枯嶺都很少人上去。蘇軾詩:“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近人有個新解釋,因為廬山風景都在山外,妳跑到山裏去,自然不識廬山真面目了。大概是這樣的。特別是那些交通比較方便的山,或近大路,或通水流,加上寺廟經濟的發展,把大雄寶殿修得美侖美奐,山蹬亦條石整齊,便於登降,除點綴風景之外,還附帶修建客房,所以遊客加上香客,就多起來了,名聲亦大了。

不幸的是,有最好的自然風景的山,黃山,卻沒有上面那些條件,壹直到明朝末年才為人所註意。寺廟如祥符寺,說建於唐開元間,未必可信,今已改建海門精舍;慈光寺明建,今另建,擲缽禪院明建,今另建;文殊院今廢,改建玉屏樓。其它皆小庵小廟,不足齒數。山崖上從無宋元題名石刻,僅在“醉石”上崖側有壹明嘉靖間羅小華(制墨名家)的題記。黃山僻處在安徽歙縣、黟縣、太平、旌德之中,僅距太平為近,交通至為阻塞。當時這座山還是壹處自然林,山的高度適中,範圍廣闊,山峰多,風雲變幻大,所以能吸引真正的旅遊者,而大都是近山的徽州人。當年,旅遊又是極為困難的,道路不好走,有時要披荊斬棘;山上冷,有時無止宿處,要自帶臥具;甚至找到廟子,也無東西可吃,除水和柴外,還要自帶米、鹽、菜等。這就弄得遊山者望而生畏了。我還有壹個比較神密的猜測,就是那時黃山偏僻,山深林茂,明清之交那些江南反清分子都把黃山作為聯絡點。譬如有記載說清順治朝還在慈光寺舉行過追悼崇禎的道場;而熊魚山死在蘇州,卻非要求埋葬在黃山不可;烈士江天壹在始信峰上要題什麽“寒江子獨坐”之類的話。這也不過隨便說說,無待深考。

當然,現在壹切情況都改觀了,但還不能說怎麽很方便。當年清帝康熙、乾隆多次下江南,遊遍了江浙名勝,就是沒有上黃山。在九龍瀑那邊有壹個“黃山勝境”的石牌坊,原來就想從那裏起修皇帝上山的輦道,但看來看去,還是工程太大,皇帝也去不成,享不了這個福,至今只留下壹個石牌坊就算了。除由太平焦村,由徽州湯口上山外,其實這是比較平坦的壹條路,但還是山路。

至於黃山風景,現在沒有在這裏敘述的必要,既有了電影,更有不少彩色風景照片,大可以作參考。如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