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幾年的飄蕩生活是壹種歷練,也是壹種資本,晉文公變得更加成熟老到、圓滑深沈。這種資歷本是國家之幸、民眾之福,畢竟,晉國再也經不起折耗了,民眾再也不想被折騰了。但晉文公卻有自己的獨特想法,他要證明自己還不老,要證實自己還很行,如此不但可以改善晉國多年來只知內鬥的局面,而且能夠改變自己19年落魄狼狽的形象,更能使自己成為名正言順的國君。基於此,晉文公制訂了短期奮鬥目標和快速成長計劃。
機會很快就來了。公元前636年五月,周王室內亂,周襄王的弟弟王子帶聯合狄人趕跑了襄王。晉文公聽說後,搶先報到註冊,承包了平叛工程,之後出動所有兵力,擊潰狄人,捉住了王子帶,並親自迎回了周襄王。此舉不但獲得了周王室的表彰和賞賜,更在國際社會樹立了聲望和德威。
好運仍在繼續。公元前635年冬,眼看當年的創收任務完不成、政績工程無著落,晉文公心急如焚,只得小題大作,拿弱小無依的原(周王室直屬地,被賞賜給晉國,但原地人不同意)做文章。於是乎,晉文公率領晉軍精銳,叫囂三天必占原城,若不成功,晉軍就自動撤去。但是三天之限已到,原城仍未被晉軍攻占,晉文公尷尬異常、羞怒不堪。幸運的是,正在這個節骨眼上,有線人密報:原人準備投降。晉文公心花怒放,但又心生壹計:封鎖消息,嚴令晉軍撤退。在撤軍回國的途中,晉文公收到了原人的正式投降書。這就是“伐原示信”的真相。通過壹番作秀,晉文公既擴大了實際地盤,又贏得了誠信名聲,可謂壹箭雙雕。
兩年後,更大的機會來了。公元前633年冬,楚成王聯合鄭、蔡、許等國圍攻宋國。壹心想要拋頭露臉、證明自我的晉文公,想通過“解宋之圍”的“道義行為”來證明自身的偉大。但楚國畢竟是強國,且多年來國內政局穩定,綜合實力持續增強,特別是剛剛在泓水之戰中打敗了宋國,勢頭正猛,還乘機掌握了對許多中原小國的“保護權”。而晉國多年來壹直處於動蕩之中,即便在晉文公即位後有所改善,實力也仍與楚國相差甚遠。如此壹來,要想從楚國得到好處,只能向其他國家借力,將局部問題國際化,並盡可能地在國際社會上孤立楚國。
於是,晉文公壹方面讓宋國贈送財物給齊、秦,請求兩國居中調停;另壹方面卻暗地出兵攻打楚國的盟國曹、衛,不但俘虜了曹國國君,還把兩國的部分土地無償贈送給宋國。如此壹來,楚國肯定不願接受調停而繼續進攻宋國,這樣就得罪了秦、齊兩國。晉文公則同時達到了三個目的:把秦、齊兩國拉下了水(加上晉、秦有姻親,齊同楚是世仇,晉文公很快就構建了所謂的“三國同盟”),又迫使楚國陷入了預設的圈套,還落了個“見義勇為”的美名。
不過,此時的楚國雖有向中原進壹步發展的打算,卻還沒有同中原大國尤其是晉國交戰的計劃。因此,楚成王僅把楚、晉的糾紛看成是壹個突發事件,竟然很放心地率領部分楚軍南撤回國。但考慮到國際形勢的瞬息萬變,他還是留下了部分軍隊交由子玉領導,並嚴厲告誡子玉不可輕舉妄動。後來考慮到宋國已成為大國角逐的火藥桶,為了避免發生進壹步的糾紛,楚莊王又令子玉率軍撤離宋國。
面對楚國的步步妥協,大導演晉文公得寸進尺,不但沒有順勢給對方壹個臺階,鞏固壹下輕易到手的勝利成果,反而刻意玷汙楚國的形象,使楚國落得了壹副蠻橫無理、咄咄逼人的嘴臉。
對於晉文公的這種做法,楚成王雖然不太滿意,但還是盡量克制住情緒,堅持以政治談判的方式解決沖突。誰知晉文公卻扣留了楚國的談判專使。這種粗暴無禮的挑釁行為,大大激怒了楚國,楚莊王於是向子玉下達了“便宜行事令”,開始進行戰鬥部署。與此同時,晉文公也在做緊張而周密的戰爭動員,他拿國運相賭,希望畢其功於壹役,勝則事半功倍,敗則前功盡棄。
公元前632年四月,晉軍東進,楚軍北上,雙方相遇於衛國的城濮,隨即擺開陣勢。戰爭壹觸即發。就在這個節骨眼上,晉文公卻擺下了壹個迷魂陣,下令晉軍連退三次。此舉可謂計中帶計、套中有套,可以同時收到五個效果:第壹,報答楚成王當年的救命之恩,不但為退避三舍爭取到了完美的理由,而且為晉文公撈得了知恩圖報的美名;第二,制造了君退臣犯的典型事例,使楚軍陷入道義上的困境;第三,通過連續三次的折騰,讓楚軍在惱火和無奈中消耗本就不多的鬥誌;第四,使楚軍迷惑不堪,進退維谷,擔心陷入晉軍包圍圈;第五,晉軍不斷後撤,可以盡量接近友軍(秦軍、齊軍)的陣地。五種客觀效果,看似毫無關系,實則環環相扣。可以說,晉文公完全左右著這場戰爭。
結果可想而知,楚國敗了。出乎意料的是,子玉統率的楚軍精銳沒有投入戰鬥,而是及時、有秩序地撤退了。因為直到這時,子玉才真正領悟到晉文公的陰險狡詐,為了避免楚軍遭受更大的傷亡,也為了減輕乃至免遭楚成王對自己的懲罰,機靈的子玉知難而退了。這也許正是晉文公完美收場的重要原因。但老練的晉文公不會放過渲染自己的機會,不但誇大城濮之戰的規模和規格,更是制造煙幕,炮制出了晉軍以弱勝強的假象。
在晉文公的策劃下,參戰楚軍“被強大”了,從表面上看,這似乎也是事實,且有壹些較為明顯的理由:第壹,這場戰爭的導火線是楚國圍攻晉國的盟友宋國,且在此之後楚國主帥子玉曾向楚成王強烈請戰,後來大將經先也向晉文公下戰書,好像戰爭是由楚國壹手挑起的,主動者往往被認為是強者;第二,城濮之戰前夕,子玉曾率楚軍長驅直入,並說出了“今日心無晉矣”的話,而晉文公卻刻意退避三舍,給人留下了晉軍偏弱的印象;第三,戰役進行中,晉軍利用“虎皮蒙馬”和反攻夾擊的戰術分別擊潰楚軍左右兩師,深受誘敵深入戰略思想影響的人很容易認為晉軍是弱者。這就是晉文公的高明之處—明知勝券在握,卻還刻意示弱。
另外,晉文公在戰前大肆宣揚敵眾我寡,表面上是講給晉軍聽的,實際上是讓盟國看的,這樣更能突出戰爭獲勝的效果。從這個意義上說,作為友軍的齊軍和秦軍可不是主動前來的拉拉隊,而是被邀請來的觀摩團—胸有成竹的晉文公要盡力顯擺,要瘋狂炫耀,要讓盟國直接感受到晉國的厲害。
如果僅此而已,那就太小瞧晉文公了。畢竟,城濮之戰是個戰役,晉文公認為戰鬥不可能這麽輕易結束,如果子玉帶領楚軍精銳前來決戰,晉、楚兩軍很可能處於膠著狀態,這樣壹來,作為戰略預備隊的秦、齊等國盟軍便可隨時增援,以確保戰役的必然勝利。晉文公將借力演繹得完美無缺,給晉軍的必勝設置了“雙保險”。
最後,大獲全勝的晉文公攜著余威,馬不停蹄,順勢將軍事勝利轉化成了政治勝利。公元前632年五月,晉文公在鄭國的踐土舉行會盟,會後率領多國代表前往洛邑朝見周襄王,並進行了規模浩大的獻俘儀式。這次,晉文公將齊桓公的“尊王攘夷”發展到了新境界,將“尊王”與“攘夷”有機糅合在了壹起。齊桓公“尊王攘夷”更多的是壹種口號,晉文公則將之事實化、提升化,甚至違心地喊出了“求諸侯莫如勤王”。此種冠冕堂皇的宣誓,顯然感動了周襄王,於是他被襄王任命為“諸侯之伯”。公元前632年冬,晉文公再接再厲,又大會諸侯於溫。在大會上,他甚至提出了“北方集體安全模式”的構想。如此上心,如此創新,如此忠心,晉文公理所當然地被襄王任命為“諸侯之長”。
當此之時,晉文公雖然很活躍、很積極,但並沒有做天下霸主的想法,更不是要以齊桓公為榜樣,統領諸侯與楚國對著幹。晉文公只是要重塑自我、證明自身。現在效果終於出來了,晉文公不但成為“諸侯之伯”,還成了“諸侯之長”。對此,他其實已經很滿足了,畢竟晉國還沒有稱霸的準備,更沒有爭霸的實力。
但晉文公的運氣就是好,在他當大家長的幾年間,國際形勢比較安穩和諧。楚國被內部問題困擾(鎮壓若敖世族的叛亂),暫時還無法對晉國實施報復;秦國雖對關東抱有幻想,但礙於親戚面子(晉文公娶了秦穆公之女),也不好意思對晉國制造壓力;齊國雖已漸從內亂陰影走出,且國力得到壹定回升,但由於受魯國、衛國的牽絆,暫時也不能對晉國產生威脅。由此,中原大地出現了壹個難得的權威空當期,眾多小國都非常希望有強勢人物出來構建權威,以有效地維護自身的現實權益。而晉文公的內心訴求和活躍表現正好契合了小國們的需求和時代的需要,所以晉文公成為新壹代的盟主就成為壹種必然。
不過,以上這些狀況都是暫時的,隨著各國內部形勢的安穩和國際形勢的嬗變,壹切都將重新整合和再次洗牌。
但是,晉文公實在是太幸運了。公元前628年冬,晉文公急流勇退般地抱著和諧盟主的美名去了天國。
按照當時的國際形勢,晉文公若再多活幾年,說不定盟主之位就會易主,至少也會遇到不小的挑戰。如此壹來,不但有損自己“戰無不勝”的形象,說不定還會自曝家醜-國力虛弱。這壹點在後來得到了證實,晉文公以後,晉國與衛國持續沖突幾十年,最後竟以平等結盟的方式結束。連這麽弱小的國家都搞不定,哪裏像真正的霸主之國?而且此後將近兩百年,晉國與楚國、秦國進行了多輪較量,多以失敗告終。
由於盟主之位來路不正,更由於晉國不是真正鑄造出來的強國,晉文公即使在當大家長的時候也沒有十足的權威(衛國對抗、鄭國背盟、宋國疏遠就是明證)。對此,晉文公既十分明白,也極度無奈。這是壹種不太自信的心態,不自信中夾雜著僥幸,僥幸中又鐫刻著心虛。也許,晉文公臨死的時候嘴角還掛著壹絲微笑,心裏還捏著壹把冷汗-這輩子終於沒出事,自己也算是“十全(十足的安全)老人”了。不過,臨走的時候,晉文公應該還帶有些許遺憾,因為他還想繼續證明自身、超越自我。同時,他應該還有壹絲擔憂,擔心後繼者不能把晉國的尊嚴維護下去。但不管怎樣,晉文公再次離開了生他養他的祖國,只是這次沒有回頭路了。
晉文公給兒子晉襄公留下了壹份政治遺產(主持會盟)和生理基因(陰謀詭計),兒子也算孝順,很快便活學活用,不但在崤山偷襲了秦國遠征軍,還在扈地主持了壹次大會盟。但是,由於參加會盟的國家不多,且秦國很快就對晉國實施了反擊,晉襄公開始意識到國家真正強大的重要性。正是從晉襄公開始,晉國才開始了真正意義上的勵精圖治,大力發展經濟,積極訓練軍隊,快速穩妥地向強國的目標邁進。而隨著國力的持續性增長,晉國才真正敢向大國叫板,與強國較勁。如是,中原大地才出現了真正意義上的諸侯爭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