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電視臺有個品牌欄目《藝術人生》,口號是“用藝術點亮生命,用情感溫暖人心”。節目中,時常會請壹些藝術家和演藝圈的人士,講述他們的生命歷程,講述他們的悲歡離合,在對成功和失敗、坎坷與輝煌的回憶中,展現人世的滄桑變遷,充滿了懷舊意味,常常令人唏噓感嘆。
其實,不但藝術家的人生遭遇,飽含著藝術的韻味,每壹個生活中的人,如果用藝術的眼光看,所走過的人生之路,也都充滿了詩意的悲歡、離別和感傷。誰不曾有過天真的夢幻?誰不曾有過夢幻的破滅?誰不曾有過如花的青春?誰不曾有過青春已逝、華發早生的嘆息?每個人的身上,都深深體現著時間的雕刻刀留下的痕跡,每個人的生命足跡,都是壹幕幕充滿情感的戲劇。
人是尋求意義的動物。因為我們有理性,有思想,我們無時無刻不生活在語言和符號中。我們從來就不滿足於生命的表象,從來就不滿足於僅僅吃飽喝足,我們總要追求更高的更具深度的東西,總要追問生命的價值和意義。我們活著到底為了什麽?
從根本上說,藝術不是手段和方法,藝術本身就是目的,本身就具有終極的意義。藝術是壹種世界觀和價值觀,是壹種觀察和思考的角度。用藝術的眼光省查世界和人生,世界和人生就具有了美感,具有了不同凡響的意義。用藝術點亮人生,就是通過藝術,通過審美,走向對苦難人生的肯定,走向對虛無和空空落落的悵惘感的超越。
今天是壹個遍地真理的時代,除了物質和消費欲望之外,幾乎沒有什麽標準和參照,所有的價值觀都面臨解構和顛覆。後現代們喊出的口號是,“這是我的真理,妳的呢?”在這樣的環境中,即使清晰地知道消費的滿足,不過是壹次吸毒般的短暫快感,我們也難以自拔。快感的背後,是心靈的空茫和失落。正應驗了尼采的話,“上帝死了,我們將面臨二百年的虛無。”除了藝術,還有什麽可以讓我們抓住呢?還有什麽值得我們抓住呢?所以,哲學家說,“生命通過藝術而自救”,“藝術是生命的最高使命和生命本來的形而上活動”。
用藝術點亮人生,還在於藝術使生命變成壹個創造和發現的過程。人在世界的壹生,很像壹只鳥,飛進壹間房子,最後又飛出去。這本來是壹間幽暗的房屋,因為有了藝術之光,我們才看到房間中,原來早已擺著鮮艷的玫瑰,擺著碧綠的翡翠,還有潔凈的杯子和水。因為有了藝術之光,我們還能發現房間有那麽多通向遠處的通道。藝術就像神聖的詩句,給這個世界命名,讓這個世界得以解除遮蔽,在眼前敞開。
用藝術點亮人生,也在於藝術可以幫助我們解除時間的魔咒。杜拉斯的名言,“現在妳比年輕的時候更美,與妳那時的面容相比,我更愛妳現在倍受摧殘的面容。”體現的正是藝術的目光和藝術精神。如果沒有藝術,皺紋就僅僅只是皺紋,可是藝術告訴我們,什麽是滄桑,什麽是美。晚年的杜拉斯,面目浮腫,頭發淩亂,她行走在巴黎街頭的風中,那麽孱弱,可是,因為藝術,她讓我們感覺到壹種哀婉的美。
用藝術點亮人生,就是用細致、愛心和溫情,深入到生命和情感的深處。在匆匆流逝的生命中,在不斷求真求善的基礎上,攀登審美、藝術的高峰。不管人世如何變幻莫測,無論面對怎麽樣的破敗、荒涼、坎坷和無奈,因為藝術,人生的局限和殘缺,得以超越,使得我們有力量用帶淚的微笑,面對哀傷和哭泣的時刻。這就是藝術的意義和價值。因為藝術,人生真正值得壹過。
二
記得孩提時代最常做的夢就是飛翔。小的時候,父母親是很嚴厲的,每每遇到傷心事,不敢訴說。只有到了夜晚,壹個人靜靜地躺在床上,望著窗外的星空,會生出許多的遐想。想著想著,兩條腿壹蹬壹蹬就上了夜空。那是壹個多美的世界,,盡可由著童心自由自在地飛啊飛啊,沒有大人們的斥責,沒有做不完的作業,星星眨著眼睛微笑地陪伴著妳,雲兒用溫柔的手臂撫慰著妳……早上醒來才知是夢,大人們都說這是孩子在長個子,我以為夢是孩子的藝術,是童心無拘無束的向往。
父母親戎馬生涯幾十年,最大的樂趣就是唱京戲。閑遐之余,常會邀上幾個票友,自拉自演,唱上幾段。文革初期, 母親作為走資派遭遇了前所未有的冤屈。壹次,母親被造反派掛著牌子遊街批鬥了壹整天,回家以後就兩眼發直,到處跑來跑去忙著開燈,嘴裏反復地說,‘東方紅,太陽升’。我們孩子不懂什麽,只是哭著對母親說,‘媽媽,妳怎麽啦?我們害怕!’。那段曰子,傳統京戲不給唱了,老的留聲機和唱片也砸了,父親總是有空就把自己關在書房裏不出來,書法成了唯壹的慰藉,甚至自己做筆,自己研墨,我在旁邊幫著拉紙,每每此時,我總能從父親平時嚴厲的目光中看出些許慈祥。晚年,父親因哮喘不能外出,書法更是最愛,凡有朋友同事求墨問字,父親總是樂此不疲,像是壹種逃離,逃離肉體的沈重,喧囂之上,讓心安息。
我大學畢業以後,到日本去留學,白天學習,晚上打工。每天深夜,壹個人拖著疲憊的身軀,總喜歡躺在住宅旁的草地上休息片刻,想想遠方的妻子和家人,孤獨的痛楚會壹點點爬上心頭,常常不禁潸然淚下。後來因為教授中文,認識了壹位曾經參加過侵華戰爭的日本老人,他借給我幾盤肖邦的鋼琴曲光碟,每逢獨處,聽上幾曲,心情便會好了許多,冥冥之中仿佛有壹種天籟之音,讓藍天白雲,山川河流都細細融入心靈,使妳忘記自己,忘記生命,不知所在。有壹次我去看望老人,老人已經離世,只給我留下壹封書信,書信中寫道“我們每個人或許都有某種罪孽,而這種罪孽幾乎是無法洗刷的。因此我就經常用音樂來凈化自己,去激發內心的愛”。那幾盤光碟就成了他給我的遺物。
嶽父壹輩子從事舞蹈,反右期間被解除軍職,打成右派,含冤去了北大荒勞動改造多年,但他“衣帶漸寬終不悔,為伊消得人憔悴”。晚年抱病在身,還陸續創作了多個劇本。那天,帶著壹種淡淡的期望,他把最後壹個劇本交給我妻子,托她幫助尋找上演的機會。看著他斑白的鬢發和微顫的雙手,妻子知道,他的藝術感覺已不再迎合潮流,也缺乏商業價值,很難找到演出平臺,但妻子還是默默接下了他的本子。藝術難道是我們要用壹生去追求的境界,還是我們壹生也逃離不了的夢幻。它為什麽和我們的生命總是走的那麽近,帶給我們那麽多痛苦,又帶給我們那麽多歡樂。看著嶽父遠去的身影,我想,也許嶽父他也知道,他的作品可能再也無法演出,但他還是不能停下筆,停下創作。藝術是人自由靈魂的家園,人生有許多羈絆和制約是怎麽也無法徹底超越的,人生又有許多情感和念想卻又是怎麽也無法徹底壓抑的。也許只有用藝術點燃生命,微小的生命個體才有自由的呼吸和閃光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