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壹壹我的大姐壹壹

我十四歲那年,大姐出嫁了。那天,大姐婆家來了壹個三十多歲的男人,和壹個十二三歲的男孩。他們用壹輛木獨輪車就把大姐推走了。

木獨輪車裝飾得很漂亮。車上,用壹張紅高粱桔編織的新炕席搭起了車蓬。車蓬上披掛著大紅緞帶,車蓬前兩側各垂壹朵碩大絹花,鮮艷奪目。車蓬兩側貼著大紅雙喜字,把人們的臉都映得彤紅。車內鋪著清香味濃郁的新谷草和大紅花褥子。婚車顯得很是氣派,這引起了大姐的夥伴們“嘖嘖"地贊嘆聲。

以前,我們那裏閨女出門子,不少都坐四人擡花橋。那花橋四面的大紅緞面上,用金線繡著龍鳳呈祥,花開富貴等吉祥圖案,顯得富麗堂皇。日子過得好的人家,還請來樂手,壹路上吹吹打打,不停地吹出些“百鳥朝鳳",“擡花橋",“步步高”等古典名曲,煞是喜慶熱鬧。不知處於什麽原因,上級下了文件,嚴厲禁止男婚女嫁使用花橋,並禁止雇用樂手。此後,木獨輪婚車便應運而生了。

大姐上車前,牽著娘的手,遲遲不肯松開。大姐眼睛紅紅的,淚水止不住地流。娘,開始還微微笑著,笑著笑著也抹起了眼淚。娘和閨女相擁著,難分難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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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姐夫人很本份,脾氣好,又讀過幾年書,在村裏當過會計和民辦老師,是壹個知書達禮,很受人尊重的人。大姐出嫁後,就再沒有幹農田裏的活。村裏買了臺縫紉機,讓大姐給村裏人做衣裳。在農村,這是壹件既輕松又體面的活計。看得出,大姐婚後的日子過的很舒心。

大姐家離我們村有二十多裏路。來東北前,我曾去過大姐家幾趟。房子倒也寬敞明亮,裏外幹凈利落,是壹個把日子過的有滋有味的人家。但讓我印象最深的,還是那幾棵爬滿院墻的綠油油的絲瓜。壹片片肥大的葉子和星羅棋布的小黃花間,垂掛著壹根根又細又長的絲瓜,顯得生機勃勃,極具詩情畫意。

大姐走進壹個比較輕松舒適的生活環境裏,她的壹群同伴都誇她命好,羨慕她嫁了個好人家,我們全家也都替大姐高興。在娘家,大姐十五六歲時,就參加了村裏的識子班。識字班晚上上夜校,識字學文化,還接受壹些思想教育。白天,就成了生產隊裏的突擊隊。那個年代,五花八門的運動壹個接壹個。大姐性格內向,從不爭強好勝,但在各項運動中,卻風風火火,從不甘落後。

大姐這個年齡,正好趕上了大煉鋼鐵,深翻土地,放衛星,創畝產雙萬斤,辦大食堂,還有扒墳等各種運動,大姐壹樣不落地都積極參加了。

我印象最深的是 大姐參加的扒墳運動。扒墳,是為了大煉鋼鐵。小土爐點火冒煙不久,煤炭就燒光了,山上的大樹也燒光了,人們的眼睛便盯上了死人的棺材。按照上級要求,村裏成立了青年扒墳隊。大姐也是這支扒墳隊裏的壹個青年骨幹。

這天,扒墳隊扒了壹座兩三年的新墳。屍體還沒完全腐爛,臭氣熏天。那時,人們都象瘋了壹樣,狂熱得不怕天,不怕地,更不怕神鬼。有人潑灑了壹些酒,便喊著號子將棺材從墳裏拖出,男男女女壹擁而上,發壹聲喊,棺材便底朝天,屍體被棄之荒野。人們用大斧將棺木哢哢劈開,人手壹塊,扛著送往二十多裏地的壹個叫四十裏鋪的地方,這裏是全縣壹個重要的小土爐煉鐵基地。

大姐扛著棺材板子走累了,便扛到家放在院子裏,稍作休息。小院裏便彌漫著壹股薰人的屍臭味。娘嫌臭味薰人,讓大姐趕快將棺材板子挪在門外。大姐正站在水缸邊“咕嘟咕嘟”喝水,忙說,“這是國家財產,可不能放在門外。"看得出,大姐對公家的事兒是多麽地上心。

大姐將棺材板子扛走了,但那股屍臭味卻沒有走,仍在小院裏彌漫著,久久不肯散去。此後,夜間我再也不敢獨自坐在小院裏的葫蘆架下讀書,乘涼。總感到院子陰森森的,令人頭皮發炸。仿佛墻上還立著那塊醜陋的,散發著薰人的屍臭味的棺材板子。小院裏再沒有了往日的那片詩情畫意,那片溫馨與靜謐。

後來,大姐根據形勢需要,接連做了兩件讓我很傷心的事兒,我平生第壹次頂撞了大姐,罵她瞎積極。我還壹連幾天不理她,也不叫她大姐。

頭壹件事,是她領著砸鍋隊闖進家來,把飯鍋砸碎後,又將門窗上的了吊,門環,插銷,鎖頭等,凡是鐵件,統統都撬了下來,繳給國家大煉鋼鐵。

那時,我就上小學三年級了,朦朦朧朧地懂得了“舍小家顧大家",“超英趕美”等這些氣壯如牛的革命口號。但大姐千不該萬不該,硬生生地搶走了我心愛的寶貝,壹方太爺爺留下的銅質鎮紙。那時,學校裏有了寫仿課。我常把鎮紙拿到學校,在同學面前炫耀,引起同學們壹片“嘖嘖”聲。見同學們羨慕,我就高興得有些飄飄然起來。

因為這方鎮紙,我跟大姐翻了臉。我犟嘴說,“如今是大煉鋼鐵,又不是大煉銅”,大姐卻說,“銅比鐵值錢,國家用處更大”。任我怎麽吵鬧,傷心,大姐都不心軟,還是將鎮紙拿去上繳了。

另壹件事,上級號召全村社員,都必須將自已家養的狗打死,交到生產隊熬成肉湯澆地瓜,要實現地瓜畝產二十萬斤,放個大衛星,向上級獻禮。我家有只叫大花的狗,很通人性。我上學,它每天都送我走出那片陰森森的樹林子。我上山拾草挖菜,它也緊跟著為我保駕護航,大花是我最忠實的朋友。

這天,大姐領來了打狗隊。大花好像知道大禍臨頭,立即躲進石磨下的雞窩裏,瑟瑟發抖。任憑怎麽喚,就是不肯出來。打狗隊知道大花兇猛異常,個個縮頭縮腦不敢靠近。隊長讓大姐拿繩子去拴大花的脖子,大花心眼兒實,很相信自已的主人,竟高興地直搖尾巴。被打狗隊拖出後,幾棍子就把大花打死了。為此我哭的很傷心,晚飯也沒吃。

秋天,那兩畝用了近百只狗熬的肉湯澆灌的地瓜,卻很不給那些領導長臉,也沒有為大好形勢爭光添彩,壹個個地瓜長得只有手指頭般大小。衛星沒有上天,我心裏便有壹種莫名地幸災樂禍,好象給我的大花報了仇,雪了恨。

我記憶中的大姐,最讓我終生難忘的,還是在那個人人都紅著眼搶飯吃的三年大饑荒年代,為了讓父母和兄弟姐妹們多吃壹口飯,飯桌上,我常見大姐吃幾口便放下筷子,總說是吃飽了。以至後來大姐身體消瘦,落下了病根,身體越來越不好。

記得壹次,大姐和二姐下班回家,天已經很黑了。二姐發現磨頂上放著壹盆用少許地瓜面和柳樹葉熬的稀粥。壹輪碩大的月亮在粥盆裏閃動著,熠熠生輝,充滿著巨大的誘惑。二姐急忙奔了過去,說,“太餓了!太餓了!”雙手便捧起粥盆低頭喝了起來,好長時間都不擡頭。娘見了,說,“這孩子,都還沒吃飯呢,妳自已就喝了半盆。”二姐這才擡起頭,不好意思地笑笑,抹了抹嘴巴,還是說,“太餓了!太餓了!”

那時,我們全家***十口人,每人分了不到兩勺稀粥。娘給大姐盛了,大姐又說,“不餓",離開飯桌就走了。那些年,我總是感到饑餓無時無刻都在毒蛇般死死地纏著我,無情地啃噬著我。

我當兵復員的第二年,大姐就沒了。那年,大姐才三十三歲。

大姐的死訊是山東老家來信告知的,爹聽了信,當即就泣不成聲。爹哭著說:“孩子是讓我給害了,讓孩子壹年壹年地想啊想啊,生生地想死了。”說著說著,就“啊啊啊"地大放悲聲,誰勸也勸不住。

對於大姐的死,爹壹直深感內疚,痛心不已。我們來東北時,正是大姐坐月子期間。經過商議,決定先不把闖關東的事告訴大姐,怕影響她的身體。時間不長,大姐不知從哪裏聽到了我們去了東北的消息,便茶不思飯不想,整日以淚洗面。大姐本來身體就弱,經此變故,身體就壹天不如壹天了。

誰也不曾想到,壹家四口除我之外,來東北竟成了和大姐的永別。我當兵退伍後,是借到山東搞外調的機會,才見到了闊別多年的大姐。當第壹眼看到大姐時,我驚呆了,大姐瘦得我都認不出來了,臉蒼白得沒有壹點兒血色。說話聲“吱兒吱兒”的,顯得有氣無力。我心裏壹陣難受,這哪裏是我原來那個俊俏,靄然,青春勃發的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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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得出,大姐對我的到來悲喜交加。壹會兒樂的合不攏嘴,壹會兒又擦鼻涕抹淚。大姐不斷地問爹娘的身體好不好,問妹妹好不好,問糧食夠不夠吃,問布票夠不夠用,問東北冬天冷不冷……好像要把積攢了多年的話壹下子全問個明白。對大姐的問話,我都很認真地做了回答。

我告訴大姐,爹娘都挺好,妹妹也挺好。害怕大姐惦念,我甚至還添油加醋地告訴大姐,說在東北不愁吃不愁穿,日子過的挺好。大姐微笑著聽著我的話。我看得出,大姐對我的這些善意的謊言壹點兒都不懷疑,我的心裏不免泛起壹陣酸楚。

我第二次看望大姐是兩年以後的事,也是借外調的機會回去的。說是看望大姐,其實是給大姐上墳。

大姐墳上的草已經長得很高,顯得非常淒涼。我將帶來的點心,水果等供品壹樣壹樣地擺在供桌上,然後,點燃了香和燒紙,壹縷青煙便在大姐墳前裊裊升起。我邊虔誠地燒化著紙錢,邊和大姐說著話兒,告訴大姐,爹娘身體都挺好,妹妹嫁了個林業局工人,我工作也挺順心。把家裏的事情壹樣壹樣報喜不報憂地跟大姐說了,讓大姐放心。我感覺到,大姐是在很認真地,也很高興地聽著我的話。說著說著,我的眼淚就止不住地“嘩嘩”地流。

和大姐說了壹陣子話,就要和大姐告辭了。我跪下來,給大姐磕了頭。在回去的路上,我壹次又壹次回頭看大姐的墳頭。透過朦朧的淚花,我仿佛看見大姐的墳頭幻化出大姐慈祥,靄然,俊俏,青春的笑臉。

大姐,願您在天堂安息!

作者簡介:袁海善,網名:白頭醉翁,吉林白山人,松樹礦退休職工,愛好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