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蓮教初期雖然與官府相安無事了好壹段時間,在各種蝴蝶翅膀的扇動之下,最終也還是踏上了殊途同歸的造反路。尤其是從明代開始,被靠白蓮教起義發家而深知其威力的朱元璋給明令禁止了,“為首者絞,為從者各掌壹百,流三千裏。”這可不是好玩的,白蓮教至此只好隱蔽行事,從此淪為了傳說中的民間秘密宗教的壹員,再難出現在光天化日之下,昔者分桃之事不復咯。
然而,官府的嚴加管束不過是表象,實質上反映的確是明代民間力量不斷坐大的現實。這裏面的由頭就太多了,明代商品經濟的繁榮和市民文化的發展啦,天不逢時的寒冷期導致的大規模幹旱、蝗災、瘟疫;啊,地主瘋狂土地兼並而導致失去土地的流民過多啦,不壹而足。這實在是民間秘密宗教發展壯大的溫床,要是不好好利用豈不是對不起明王彌勒佛無生老母?這種情況下,官府還在那費勁巴拉地抓白蓮信眾,每到起義了再趕快去鎮壓,如此治標不治本,白蓮教估計心裏也得委屈委屈,官府妳不給力,怪我咯?
不過也不能小看官府的管制,他們也是能起到壹定功效的——畢竟直接促進了被史學家視作白蓮教支派的新教派大量誕生呢。羅教、黃天教、弘陽教、聞香教等皆如是。他們甫壹誕生,多立刻與白蓮教這等黑名單上頭壹號的邪教劃清界限,換換湯藥,化化妝,成了民間新貴,甚至有羅教這樣的幸運兒,被二五眼的皇帝當作能打擊白蓮教勢力的武器而優待縱容,更是叫壹個茁壯成長。雖然最後和白蓮教壹樣走了那條“殊途同歸”的老路,還要被官府扣上“諱白蓮之名,行白蓮之實”的帽子,幾十年苦苦掙紮都在這壹句話中付諸東流了。
到這裏,我們基本上可以明了白蓮教並非是從頭到尾出場只穿壹件黑風衣的反派,而是在其漫長的發展史上,有過純如小蓮花壹樣的青蔥歲月,也有過眼線飛到鬢角的黑化期,還有過馬甲三千的千面狐時期。其內部也並非是鐵板壹塊,而是妳方唱罷我登場,彌勒明王稱兄弟,無生老母擁入懷,只有妳想不到,沒有它做不到。
城裏套路深:白蓮教背後的民間傳統結社
或許會有人疑惑,白蓮教教義究竟有什麽魅力?如何能有這麽大的能量?但事實上,明代老百姓識字率縱使比前代要樂觀,妳說寶卷上的字他們就能看懂嗎?脫胎於佛理、混雜了多種宗教的教義中蘊含的高深道理,他們能理解到嗎?只怕都是困難的。那麽過去認為是白蓮教利用了佛教、彌勒教、凈土宗等教派的教義並將其改換壓縮為老百姓能理解的知識,以此才吸引大量尋求心靈寄托的老百姓入教,這種思路只怕是有問題的。這種自上而下的預設本身就是壹種知識沙文主義的體現,就差沒說老百姓是“愚夫愚婦”了。
但如果不是光從文獻出發,而是對民間傳統結社和秘密宗教史有所了解的話,就會發現在白蓮教發展的過程中,對民間傳統結社的利用起到了非常重要的作用。
所謂民間秘密社會,無論其存在形式是宗教教派還是會黨幫派,都是具有壹定民俗的背景,甚至在普遍意義上某些民間教派就是廟會***同體,只是把自然崇拜或地方崇拜換成了某位教派的神。鄉民不會排斥這種“功能性神靈大雜燴”,相反的,“靈驗”與否才是他們更看重的考慮因素,如果新的教派神更靈驗,香頭能夠治病救人,何樂而不為?這可不是嚴肅的改宗換派,而是把新神請入舊有的大家庭。去看看民間打醮的場景吧,那才是真正的八百萬各路神仙壹派和諧地團坐在壹起呢!如果暫時忽略宗教因素,民間結社實際上就是壹種自助性互助組織,再往高了說,民間結社很大程度上就是作為中國古代社會基層單位的鄉社的壹種延續。正所謂守望相助、疾病相扶持,這是結社的最首要目的。所以說,不管官府願不願意,民間始終是有著結社的傳統的,別光看宗教,好比說吧,日常耕種就有看青會,婚喪嫁娶有駕會,這不都是結社嗎?
更何況,率先結社的人往往都是壹時壹地的邊緣人,老弱病殘、地痞流氓、窮困不堪的破產農民,他們在現實生活中得不到官府與宗族的救助,只好自己通過各種形式的結社來聯合互助。或者歃血為盟,結成擬親緣關系;或者三拜九叩,結成師徒關系;或者燒香磕頭,壹起去做無生老母的親子親孫。白蓮教正是以這種形式牢牢把控了這些人。
地獄無門妳自來:為何白蓮教起義壹呼百應?
那麽為何這些秘密結社最後往往會走上造反路?而且常有壹呼百應的戲碼?教義魅力沒那麽大的話,那是不是因為首領的人格魅力?
當然也不是。舉個例子吧,假如妳是河南某地的貧苦農民,當地有某個教派正在茁壯成長,教派的香頭(或名會首、社首)看病請神非常靈驗,教眾也互幫互助的,反正過得比妳好。妳生病了,只好去找香頭看病,看好了病,妳加不加入妳恩人的教派?妳加入了這個教派,也有兄弟姐妹來和妳有難同當了,雖然日子照樣難過,但是大家在壹起有個幫襯,總比沒有好不是?更何況,婚喪嫁娶,哪個不要香頭出力?現在香頭拜著無生老母,老母要號召我們去拿到我們該拿到的東西了,妳不壹起去嗎?也許妳害怕,念及家中老小,不敢跟著壹起擼起袖子就是幹,那香頭怎麽看妳?妳的老母親去世誰來給她主持喪事?妳的小孩生重病誰來給他請神神治病?妳當然不敢做這個出頭的櫞子,本來就是邊緣,還要去當邊緣的邊緣嗎?
社首對地方的控制可見壹斑。在這樣的集體的抱團和控制中,地域內的聯系愈發緊密。當災難饑荒到來、官府的鎮壓到來、無生老母的代言人的號召到來,這些百姓壹擁而上,雲集響應。但是他們所擁護的不是那虛無縹緲的教義,也不是為了根本落不到他們頭上的錢權,而是為了壹口飯、壹口水,跟著他東家的李大爺、西家的張大姐壹起掙命。
史冊中記載的眾多白蓮教起義也不外乎如此。白蓮教是被選中的道具,是穿慣了的戲服,是效果拔群的口號,但永遠不是最終的目的。那逼死人的渾濁的世道中,苦苦掙紮的、上躥下跳的、運籌帷幄的人們,不是救人於水火的彌勒、明王或老母,而是為了不同的目的拼命地向前擠去的眾生,盡管這前路是光明還是黑暗,對於當時的他們永遠是未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