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鬼夜行-陰怎麽樣
久違的京極夏彥,自《陰摩羅鬼之瑕》以來已有大半年沒有看過這位怪才的作品了.原因只在於國內出版社尚未發行之後的《邪魅之雫》,作為外傳的《百鬼夜行-陰》倒是先出版了.所以這次就先來拜讀下這個旁支系列吧. 《百鬼夜行-陰》就如同編輯所介紹的,描述的是在妖怪系列裏登場的配角們,在他們身上所發生的奇妙的故事.京極夏彥最為擅長將人之心魔比擬成壹個個傳統妖怪來加以闡述,而這次自然也是不會放過這樣的好機會的.十夜怪談中的十位主角,魔由心生,或是被妖怪附體甚至被吞噬掉,或是壹腳踢開背過身來往前走.人界與妖怪界,很多時候,僅壹線相隔,究竟是獲得自我救贖,抑或是身陷囹圄,全憑個人意誌罷了. 雖然每壹個怪談的標題都是壹個妖怪的名字,但作者卻特意在扉頁寫上了"獻給恪遵'子不語怪力亂神'之教誨者".看似矛盾,卻也是與中禪寺秋彥的理念壹脈相承,雖為驅魔師,但這世界上其實根本沒有什麽所謂的妖怪,有的不過是依托在人心之上的虛妄罷了. 雖然十夜怪談中的角色都在之前的系列小說中各自登場過,但無奈我閱讀的周期太長,加之京極夏彥的小說本就構造復雜人物眾多,所以這次就不聯系他們在正篇中的表現,而單論這壹個個的小故事.而其中也只是挑幾個自己最喜歡的故事來說. 《第三夜-目目連》 "庭院荒蕪之昔日舊家 屋內處處多目 為奕者之家耶" 個人認為是在氛圍營造上寫得非常精彩的壹章.壹個偷窺狂陷入被偷窺的妄想中.從背脊感受到的視線,到墻角破洞裏看到的壹只眼睛,再到滿屋子密密麻麻看著自己的眼珠的場景層層遞進的描寫,刻畫出平野內心越來越病態,直至徹底瘋狂. 光是閱讀作者的字字句句便已感受到這份徹骨的恐怖. 平野在戰場上殺死人的時候被壹個孩童看到.帶著罪惡感返鄉的他發現自己再也無法與妻子同房.因為厭惡小孩,這是他的說辭,而真實的情況是他無意間因為偷窺到寂寞的妻子與情人廝混而引發的興奮和難以啟齒的怪癖.只有通過偷窺才能獲得滿足.這是壹個連鎖反應,導火線或許確實是戰場上目擊自己罪行的那個孩子的視線,但歸根結底真正的原因是自己覺醒的怪異性癖.妻子因為發現了丈夫的偷窺而羞愧自殺,從此平野帶著罪惡感獨自存活於世. 將過往強壓於心底的結果是這個曾經偷窺他人的人自己困於了被偷窺的幻境之中.心理醫生為他壹層壹層解開封印,卻也無法拔除這個植根於其意識的瘋狂念頭. 和尚說: "沒有註視著,就沒有世界;視線並非註視者所發出的,而是依著感受著存在,這與物理法則無關,與妳所想的完全相反" "對妳而言,那就是真實,世界隨著註視者而變化" 唯心論,但卻受用,也可以說是自我意識過剩的結果.但當自我相信確實是被註視著的時候,那便成了他個人的真實. 抱著此壹妄念的平野最終墮入魔道. 《第六夜-倩兮女》 "楚國宋玉東鄰有美女, 登墻窺宋玉, 嫣然壹笑,惑陽城. 美色惑人心,不分古今. 朱唇美女,巧笑倩兮, 或為淫婦之靈也" 山本純子是壹個刻板的女權主義者. 她不會笑,無論是微小,大笑,歡笑,嘲笑,通通都不會.僅僅是扯動嘴角,硬拉上壹個弧度的話,根本就不算笑吧. 古板封建的家庭背景是造成這壹癥結的根本原因.父親是充滿威嚴的封建衛道士,自然是不會擺出那般松弛的表情的,而母親......母親將笑容視為壹種低賤的表情. 只有淫蕩的女人才會逢人便露出笑臉. 所以在如此的雙親教育下長大成人的純子,自然也不可能懂得如何微笑了. 有什麽可笑的. 但是向她求婚的那個男人說,笑容是人類專有的,是文明的象征,不會笑的話無異於牲畜. "笑能使人際關系更圓融,讓人與人之間的溝通更順暢,是壹種有效的武器" "在商業的世界裏,男人大多不覺得有趣也會笑,因為笑表示恭順,表示服從,表現出自己沒有敵意----露出笑臉等同於願意在契約書上簽名的信息....笑是文明人的象征" 所以男人要求純子在必要的場合適當地露出笑容. 在他的解讀下,純子對笑的理解化為了妥協與武器. "笑就是壹種歧視,用來表現威脅或諂媚的行為.沒有所謂慈悲的笑,也沒有所謂幸福的笑" "沒有優越感或自卑心,就無以為笑." 或許從社交層面來說,這樣對笑的詮釋不無道理,但顯然對不會笑的純子也好,成長於富豪大家族的男人也好,他們的笑都是有缺失的. 不過只是虛偽的笑罷了. 從來沒有真誠地笑過的人恐怕是不會理解那種發自內心的喜悅吧. 京極夏彥的言辭隱隱地含著嘲諷之意. 就算是對純子的女權主義理論,也通過壹位老教師批駁得淋漓盡致. "主張正當,是否就可以把不正當的對象打擊得體無完膚?如果基本思考模式是'不正當本來就該被打倒',最後可能就是勝者為王敗者為寇.那麽獲勝者不就永遠是力強聲壯者了嗎?" 所謂的男權主義,其實並非男權主義,而是強權主義罷了. 寥寥數語,便已點出. 在這樣的世界裏,適者生存,笑容成了下位者的諂媚上位者的居高臨下. 所以不會笑的純子終究被殺死了. 《第七夜-火間蟲入道》 "人生勤有益而嬉無功. 勤則無匱. 庸庸碌碌,懶散壹生而死者, 其靈化作火間蟲入道, 舔燈油熄火,妨人夜作. 今轉音,稱へマムシ. ひ與へ,五音相通也" 巖川是個怕麻煩的人.他討厭努力,也討厭拼命地工作.但我覺得他最討厭的莫過於被拿來與他人相比. 因為壹直被念叨也很麻煩. 從小到大母親總是將自己與父親比. 妳遠沒有父親優秀,妳是做不出成績來的,妳真是個廢物. 被拿來比較時很多人從小就會經歷的事情,大家拼命地努力或許並不是真正想要做出壹番成績來. 只是想要應付這無止境的啰嗦吧. 父母真心愛著孩子,卻不知道有時候話語也會幻化成言靈,束縛住被施咒的對象,成為植根於他心中的妖魔. 於是巖川開始拼命地工作,拼命地往上爬,但還是不夠.言靈將他的心收得越發緊,懦弱的日呢,連拒絕的信念都沒有,只會被驅趕著往前走而已,然後壹不小心就掉了下去. 這個世界或許有很多特立獨行敢於說出討厭的人,但大多數普通的我們卻只有承受著來自周圍與至親的壓力匍匐前進而已. 巖川的這壹篇是最為感同身受的壹篇,也給了讀者壹個警醒.即使普通如妳我,也有可能被妖怪附身,墜入萬劫不復的境地.如何不踏出那條界線,全在心的平衡之上. 《第八夜-襟立衣》 "彥山豐前坊,白峰相模坊,大山伯耆坊, 飯綱三郎,富士太郎,以及木葉天狗, 隨著團羽扇之風,皆臣服於鞍馬山僧正坊之襟立衣下" 襟立衣可能是我整本小說中最喜歡的壹個故事. 祖父輩尊為活佛,"我"從小帶著敬畏之心仰視著祖父.他死後父親卻用鄙夷的口吻詆毀祖父只是個高明的欺詐師,他這個教祖任誰都能當,將"我"的整個世界觀都擊得粉碎. 父親說所謂的活佛沒有內涵,只有外殼,那件金碧輝煌的法衣就是神通力. 因為有了地位與身份,馬戲團式的把戲才成為了神跡. 人們崇拜的並非祖父,而是金光燦燦的法衣. 但祖父的愛徒卻說雖然神通力確實只是個騙人的把戲,與表演沒有差別,但藝人畢竟僅是為了取悅人而存在,無法拯救他人;即使所作所為相同,前代教祖卻---拯救了許多人."因此,就結果而言,他依然是個不折不扣的活佛,是妳從小認識的那個偉大祖父,這也是事實." 欺詐是事實,但拯救他人也是事實. 象征身份的法衣很重要,但努力累積修行也很重要. 要獲得成功,成為壹個偉大的人,四種要素缺壹不可. 但父親卻只看中法衣,他心中誕生了名為襟立衣的妖怪.即使"我"離開教團,信徒們紛紛離開教團,中樞幹部們也都離開了教團,寺院被迫讓出,連容身之地都已失去的情況下,他依然緊抱著袈裟與法器,奄奄壹息地躺在高架橋下. 愚蠢的執念,醜陋的姿態,壹切源於心中對身份這壹虛無之物的偏執. 京極明嘲書中的父親,暗諷只重表面之世人. "在炙烈的修行中最後墮入魔道的修行者,是脫離因果輪回,卻無法真正獲得解脫,受縛於魔緣的壹群人" 至此,已將本書中我最欣賞的四篇怪談全部介紹完畢.果然京極這種以妖怪闡述人之心魔的寫法讓我很是受用.每每讀他的作品總在感受到文章劇情設定之精妙有趣外,也能得到警醒,去重新審視自己的內心. 世界由己而生. 其心不正,所容之所必然扭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