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業之前，她還是沒有答應何昀漢的追求。同窗四年，他們之間只有淡淡的友誼，以及他對她
濃濃的單戀。
這四年來，無論他對她做了多少壹般女孩子會感動到流出浪漫眼淚的事，付出多少真心，她始
終無動於衷。約過的會，說過的話，給過的承諾，對她而言，都是那麽單薄而沒有意義。他連她的手
都沒有牽過，卻已經覺得壹顆真心在她面前生生死死過幾百回。
單戀沒有成功，算不算失戀呢?不算吧!連戀愛都沒有正式展開，怎麽能算失戀呢?他安慰自己。
出國留學時，他仍堅持把厚厚的畢業紀念冊裝進行李箱，為的是每天能看到她的照片，照片下
方有她的名字“鄭心雲”三個字，以及她親筆題的人生座右銘：“伸手摘星，未必如願，但不會弄臟
妳的手。”
遠赴倫敦深造工業設計，他成為壹個寂寞的留學生，課後惟壹的休閑活動是看天空的雲。初到
倫敦，還不太適應陰沈的天氣，倒是變化多端的雲，了解他的鄉愁。倫敦天空的雲，就像他念念不忘
的故鄉的“雲”。原來，心中藏著壹個人，可以天涯海角帶著她走。
後來從同班同學阿方那裏輾轉知道，他的“雲”並沒有留在故鄉。鄭心雲申請到澳洲的學校，
也出國讀書去了，改行都資訊管理。收到這個消息的時候，他沒有埋怨她的不辭而別，仿佛他早已習
慣這壹切。在她的心目中，他從來不是什麽必須有所交代的人物。他從來沒有恨過她，所以才能隨時
隨地重新愛她。
E－mail發出幾天，不指望有所回應的他，竟然很意外地收到她的回信。短短幾行字，道出留學
生的辛酸。
我發覺自己的適應能力很差，
幾個月了，還是天天想回家，
但想到花了那麽多錢，
半途而廢實在對不起我的單親媽媽……
這麽多年來，他第壹次覺得她把他當作朋友。壹個最壹般的朋友，無須處處提防他。是因為人在
異鄉抵抗力變得比較差，還是她刻意降低他追求她的門檻?他心中十分了然。但是，強烈的必須愛她的
欲望，讓他暫時忘記君子和小人的差別，“乘虛而入，又何妨?”他誌得意滿。
重披戰袍，向愛的路上出發。從每天發出壹封E－mail給她，到每晚打電話安慰她，壹切的進度
都稱得上十分順利。為了支付龐大的越洋電話費，甚至瞞著指導教授偷偷地非法打了兩個零工。
那年，接近聖誕節之前的某個夜裏，每晚在越洋電話中哭個不停的她，終於破涕為笑。
“謝謝妳!”她首次向他道謝，“這些日子來，要不是妳，我真的不知道該怎麽撐下去。”
善於等待的男人，不會輕易錯過這個時機，“其實，我壹直都是這樣用心對妳。我相信，妳壹定
知道吧!”
“我……”她停頓了幾秒，“我只是害怕、恐懼……”
他明白她的想法，E－mail往返中，她多次提及幼年不愉快的成長經驗，讓她對幸福的擔心多於
期待。
“給我壹次機會，讓我向妳證明，幸福沒有那麽困難，好嗎?”
她知道自己逃不過了，“好吧!讓我們試試看。”
掛上電話，他在下雪的街上狂奔，不能自已的大喊。
冰天雪地的世界裏，只有他和她初生的愛情還醒著、還活著、還跳躍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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學校放了壹個星期的聖誕假期，他有兩份研究報告必須在假期中趕完。但是，並沒有打消他的
念頭。雖然，還不知道如何同時克服學業和金錢的困難，倫敦往返墨爾本的機票，已經在手上。
為了給她十足的驚喜，他從網上選了壹家民宿，正好在她學生公寓的對街。如果，網頁上的地圖
畫得夠精確的話，他甚至可以望見她房間的燈火，即使身處不同的房間，他也能陪著她睡去、陪著她醒
來。
從畫面上看來，夢想與現實的距離，並不像飛機的航程那般遙遠。747載滿他對愛的信仰與期待，
飛抵她只身求學的地方。但是，從現實生活中來判斷，兩顆心的距離，並不壹定會因為形體的接近或分
開而有所改變。
黃昏的時候，他住進民宿。隔著壹條街，他望見她的宿舍。斜斜的視線，穿過街道，落在她的窗
臺前，史努比的吊飾，讓他更加肯定，心愛的人就住在裏面。然而，疲倦的身體和雀躍的心，卻無法將
屋內的溫暖喚醒。她的房間裏，壹直沒有燈光。電話，無人接聽。午夜，他壹邊在筆記本電腦前趕作業，
壹邊留意著她的窗臺，時差，只是令他無眠的壹個理由而已。另壹個讓他睡不著的理由，是興奮，也是
擔心。
她，究竟去了哪裏?
熬到清晨，他將電腦關機，她的門窗依然緊閉。
房東太太準備了簡單的早餐，土司面包、咖啡、牛奶、水煮蛋。毫無胃口的他，為了打發時間，
慢條斯理地吃著食不知味的早餐。拖到十點，才去她的學生公寓叫門。按電鈴的時候，他天真地想象出
來開門的會是她，誠如他給她驚喜般地，也加增壹個驚喜給他。可惜，沒有回應。 壹切都安靜得讓他
害怕。
回到民宿，他幾乎足不出戶，甚至忘了用餐時間。他在筆記本電腦前趕作業得同時，必須分心地
留意她的窗臺。因為精神不支而睡在鍵盤上，被筆記本電腦的聲音吵醒時，已經是第二天的中午了。
有點神經質的房東太太，已經七十歲了，居然認真地對他說：“我可正打算叫救護車。”原先以
為自己並不以為意的他，在這句話裏聽到了不為人知的蒼涼，痛哭失聲。
“年輕人，妳的眼裏，盡是憂傷。”房東太太的言語，像詩句般，撫慰了他的辛酸。他向她說明
此行的目的，她的眼睛裏泛著淚光。
“為了愛，浪費生命，是年輕人的特權。”她說，“可惜，青春和愛情，都是天底下最容易消逝
的東西。”
她與學生宿舍的房東認識，答應幫他打聽鄭心雲的去處。對方回復得很簡單--和同學度假去了，
聖誕節當天才回來。
“起碼，妳可以跟她歡度聖誕夜。”房東太太的建議，成為他惟壹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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聖誕節的白天特別冗長，何昀漢多麽盼望心雲能夠提前回來，哪怕只有提前壹個小時也好。
每條街上飄揚著聖誕的音樂；每棵樹上閃耀著愉快的燈光；每顆心上填滿著有情人的盼望。
只有，他，依然落單。
隨著時間壹分壹秒逼近，他的希望壹點壹滴幻滅。她不但沒有提前回來，也沒有準時回來。窗
臺前的景象依然幽暗，宣告著她甚至可能不會回來的預感。
該感謝她嗎?
兩份報告已經趕完了，沒有愛的人生幸虧有功課填滿。而沒有愛、也不必趕功課的聖誕夜晚，竟
如此漫長。
天快亮的時候，守在窗臺上的何昀漢，終於看見壹輛車從遠而近駛來，停滯不前在學生宿舍門口，
幾位同學嘩啦啦地下車，七嘴八舌之間流露著聖誕節的余歡。
他清楚看見最後壹個下車的鄭心雲，壹片等待的辛酸河壹股浪漫的溫暖，同時化成兩行熱淚，湧
出他的眼眶。模糊中，浮出壹個畫面--鄭心雲和充當司機的男伴在接頭吻別。雖然，她只是在他的額頭
上輕輕壹吻，卻足以讓他的心在瞬間破碎瓦解。
他用眼淚送她上樓。守候的幾天，終於看到窗臺內的燈光被點燃。幾天前，他以為那盞燈亮起的
時候，就是他們在異國相逢的壹刻，他會輕喚她的名字，等待她回眸時驚喜雀躍的眼神。而此刻，燈光
亮起了，他卻只能選擇沈默。
生命不能彩排，愛情也無法重來，必須由兩個人***同演出的劇情，沒有按照他的腳本走。是默契
不夠嗎?還是他和她本來就不該同臺?他終於知道自己是多余的，這不是他該來的地方。
在墨爾本待了幾天，夜夜失眠的他，在心碎的夜裏睡得特別沈。哀莫大於心死。心死了，軀殼也
失去了活力。數不清楚睡了多久，夢中不斷有人敲打他。寤寐之間，他意識到是自己的拳頭。等到七分
清醒，又聽到敲門的聲音。再睜開眼時，鄭心雲已經站在他的眼前。
壹分他自己預期中的驚喜，變成兩份意外的尷尬。“房東說，有朋友來找我，而且等了幾天了，
我想可能是妳。”她猜中了。謎底對她而言，已經沒有意義了。
“臨時決定的。學校突然宣布放假，我沒地方去，正巧看到機票打折的廣告，我想來觀光，順便
看妳。”他說謊，不是為了自己的面子，而不想讓她有太多心理負擔。
她主動說要陪他半天，市區觀光。他卻偷偷改了返程的時間。決定提早飛回倫敦，當天晚上的班
機。
“既然來不及市區觀光，至少讓我送妳去機場。”半天市區觀光，濃縮成機場送行。她，也松了
口氣。
畫好座位，他要進關了，忍不住問：“他，對妳好不好?”
“妳，看到了!”她早該想到的，聖誕節臨別壹吻，盡收他的眼底。“也許妳不相信，這兩天才
熟的。北京來的，算是學長。”
“他什麽地方吸引妳?”
“他說，要摘星星給我。”她紅了眼眶，“他對我很好。我知道，妳也對我很好。但是，我不能
只愛上妳們的好。男人對我愈好，我就愈想逃。我連自己都搞不清楚，為什麽老是覺得能夠給我幸福的
人，都不可靠?”
認識這麽多年，她第壹次伏在他的肩上哭，他，也跟著哭。她，為了自己虛無的幸福感而哭。他，
為了幫不上她的忙而哭。
“放心去愛!好好愛他，我祝福妳們!別想那麽多，人生嘛!就是這樣，當下快樂最重要。”
轉身離去的他，從此沒有回頭。寧願把淚落在她看不見的愛情盡頭，也不要她在記憶中殘留他的
軟弱。
帶著答案，盡管是心碎的答案，飛向夜的星空，他又回到孤獨的旅程。失去，也是壹種篤定。就
算擁有的時光，是那麽短暫；能夠無怨無怕地為壹個人付出，就是幸福。
他以為：這就是愛的覺悟，千山萬水終不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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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倫敦的春天來得遲。
若不是幾位中國同學的提醒，每天把自己埋在圖書館的昀漢，很難察覺農歷年過了，元宵節也隨
著日歷翻飛。
無牽無掛的日子，是他人生的新體驗，這麽多年以來，他的心裏壹直有朵雲，自從她飄走了，他
的心和生命，都空了。
沒有愛情以後，他只能專心讀書。省下越洋電話的費用，打工掙來的錢，正轉移到另壹個值得投
資的目標，不是女孩，而是壹套精密的電腦繪圖儀。有計劃繼續深造博士學位的他，在指導教授的建議
之下，決定添購壹套設備，不必每天在研究室和同學排隊搶機器。
愚人節當天，他的電腦裏出現壹封署名為“鄭心雲”的E－mail，主旨是：“還是妳的心最真!”
起初，他以為這只是愚人節的玩笑。打開電子郵件信，他才確定並非惡作劇。畢竟，愛情已經開過他太
多玩笑了，希望愛情這次會放過他。
說來不怕妳見笑，我失戀了!
是對方主動提的，不過這次主角互換，他嫌我對他太好。
也許是我不夠成熟，還不懂得如何拿捏分寸，對他付出太多，成為他的壓力。
他的無情，讓我想到當初對妳的不義，上天很公平，給我報應很快。
我愈來愈不知道，承諾的意義，壹個答應為我摘星的男人，最後還是輕易離開我。
難怪，我媽說，男人真的不可靠!
妳，例外嗎?
天啊!他不知道該感謝，還是抱怨。愛神，沒有放棄他。又是壹次乘人之危，乘虛而入嗎?他無暇
多作思考。天下有什麽事，會比失而復得的感情更值得珍惜、更需要把握?
他開始寫E－mail給她。等到時機成熟以後，也開始打電話。遠距離的愛情，對他而言，不來不是
問題。只因為“天下最遠的距離，是我站在妳面前，而妳不知道我愛妳。”對他而言，只要妳知道：我
愛妳!這就夠了，夠近了。
學期結束前夕，當他正在計算著回臺北的機票錢，以及購買繪圖儀器的預算時，無意間看到壹則
分類廣告，標題是“摘壹顆星，送給心愛的人”。
壹家民間機構和天文科學單位合作，義賣隕石，所得將捐給艾滋病防治中心。每壹個禮盒的代價
很高，折合美金大約三萬元。他們會替買主刻上情人的名字，壹句祝福的話，並做好防治輻射的處理，
讓愛永恒。
考慮了幾天，他決定暫緩購買繪圖儀器，取消暑假回臺北的行程，將省下來的錢，為她摘壹顆星。
除了刻上她的名字，同時也將她最喜歡的座右銘“伸手摘星，未必如願，但不會弄臟妳的手”壹起刻在
上面。
為了制造驚喜的效果，當然必須瞞著她。
毫不知情的她，為了他不能依約回到臺北相聚，而發了好大的脾氣久久不能釋懷。忍著滿腹委屈
的他，拐彎抹角地在電話中向她提議：“妳沒到過倫敦，要不要趁著暑假順道過來，我帶妳四處玩玩。”
“順道?妳有沒有搞錯?從墨爾本回臺北，再到倫敦，很順喔?”她氣急敗壞地挖苦他。
他無言。心中無奈地默默低語：“等妳收到這顆星星，就知道怎麽壹回事了。”
天不從人願的是，她也取消了回臺北的行程，再度不告而別，跟壹群朋友到南非旅行。整個暑假，
她都沒有收到這份禮物。驚喜和感動，也有保存期限的啊!過期以後，開始都變了調，也走了味。
舊事重演。南非旅行途中，她又和同行的男性朋友交往甚密，把遠在倫敦的他，忘得壹幹二凈。
開學前，她在電話中向他告白：“是我對不起妳。”
他想起墨爾本的聖誕夜。壹直努力追求屬於自己的幸福，卻仍逃不開失去她的命運。如果說愛情
蒼涼是壹種宿命，也許他會比較自在。
多麽希望那盒寄送星星的包裹遺失在某壹架飛機的貨艙裏，他已經不想，也不能再面對驚喜變成
尷尬的人生。
鄭心雲收到那盒禮物，已經是壹年以後的事了。學成歸國的她，在壹家美商公司上班，忙得連約
會的時間都沒有。經過母親安排的相親，即將嫁給壹位在科學園區工作的電子新貴。準備出閣的前幾天，
正在收拾家中細軟，母親突然想到她人在國外時，曾替她簽收了這份國際快遞包裹，初看之下以為是壹
顆普通的石頭，完全不能意會它曾經屬於天上壹顆星星的壹部分。
讀完禮盒中的證書及說明文件，她望著那顆星星，很久，很久說不出話來。壹個女人，在壹生中
能夠被壹個男人深深愛過，是壹種怎樣的幸福呢?或者說，壹個女人，在壹生錯過壹個深深愛她的男人，
是壹種怎樣的遺憾?
就要披上嫁衣的她，體會過這種幸福，也明了了這份遺憾。
“伸手摘星，未必如願，但不會弄臟妳的手。”此刻的她，終於明白：他才是世界上最亮的壹顆
星。
很多愛情，都需要壹雙慧眼，才能看出它如星星般閃耀的光芒，否則，在不懂珍惜的人眼底，都
只是壹顆普通的石頭。
遠在倫敦的昀漢，好長的壹段時間，不敢看雲，也不看星星。世間上，最美好的愛戀，是為壹個
人付出的勇敢，即使因此被傷得體無完膚，也無悔無怨。關於“剎那即永恒”的傳說，也許每個人都聽
得太多遍。只有自己經歷過了，才知道：愛情裏所謂的“永遠”，竟是無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