片段節選摘自《百慕大》
壹
星期二,通知領取父親遺物的電話終於打來了。對方建議包裹郵寄和親自提取兩種方法。我在星期三搭上了前往西雅圖的列車。
父親三次穿越加勒比海域,最後壹次沒有回來。
東起百慕大,西達邁阿密,南至波多黎的三角區,以船只飛機失蹤事件聞名,被稱為“死神居住的魔鬼三角海域”。父親隨行的船,在晴朗的天氣出航,並在預定的傍晚到達目的地,風帆飽滿,船體無異,船員與乘客不知去向,留下完整無損的貨物、行李與食物,燈火輝煌,小說夾著書簽,日誌寫了壹半,收音機還開著。
直達與轉乘的機票價錢都超出了預算,我決定在西雅圖租車,南下邁阿密。
兩個城市剛好在西北與東南對角,如果幸運的話,壹個星期左右即會到達。
壹月下旬,空氣幹燥寒冷。辦好手續離開車行不久,開始下雨。租到的是壹輛大紅色的雪佛蘭,八人座椅。適合長途旅行。穿過愛德荷,蒙大拿,懷俄明,南達科塔,愛荷華,密蘇裏,伊利諾斯,肯塔基,田納西,佐治亞的右下角的佛羅裏達,父親就在那裏。父親的行李就在那裏。臨行前,母親叮囑說,取到之後要立刻撒上幹燥劑,在船艙悶久了,衣服書本最易受潮。我隨意答應著,對“遺物”這個詞沒有實感。毫不誇張的說,在聽見母親壓抑的潸然轉述船難的消息之前,我甚至從沒想過父親也是會死的。
事故發生後,海上的搜救工作持續了兩個禮拜,警方最終將父親的名字列入遇難者名單。
家中,沒有屍體,下葬和儀式也不能舉行。母親於是請我聯絡對方,希望取回剩下的行李,至少放幾樣貼身物品入棺。
為了查明失蹤或死亡原因,整艘船上的遺物都被運到警局化驗存檔,工作量大,加上臨近聖誕節,效率也緩慢。就這樣又過了壹個月,壹個陰沈的星期二早晨,接到平板冷淡的聲音的電話,通知我在半個月內到指定地點提取包裹。
“誰?誰的包裹?”我半夢半醒。
“錦浩平先生。”
“……”
喔……對。
對了。父親不在了。
二
星期五,西雅圖陰雨不停。
高速公路上車輛焦躁的急速行駛。雨刷器規律而沈悶的摩擦著窗子。音質幹澀的收音機中播放著迪恩馬丁版本的《魂系舊金山》。
“……我將我的心遺留在舊金山,
它在山巔呼喚著我,
去那纜車攀行接近星空的地方。
晨霧也許會凍結空氣,但我不在乎……”
……
不通音律的父親對這首歌鐘愛有加,偶爾哼上幾句。
事實上,我與父親並不親近。他常年出行在外。我對他的印象,停留在巨大的旅行包,和裏面的禮物。
母親娘家在北部的合芝開了壹家書店,我十五歲之前都住在那裏。外婆有四個女兒,母親排行最末。家裏人丁興旺,但是男生很少,我終日與表姐們玩在壹起,偶爾聽她們說起各自父親的事,不免好奇又寂寞。但對父愛印象不深,也不知該不該羨慕。
就像感知到我的情緒似的,每當這時,父親就背著高出他頭頂的旅行包歸來,帶著像疲倦又像歉疚的笑容站在門口,沒人搭話絕不肯進來,像在請求原諒。如果真的那麽在乎,為什麽要離開呢?我這麽想著,藏在表姐的身後偷看,不肯接近他。
不過,孩童最敏感也最寬容。我的堅持只有幾個小時。
入睡之前,我光著腳跑去種滿蔬菜的後院,知道父親正拿著禮物坐在門邊等我。卡通電子表,聖誕雪晶球,獸骨耳環,有球星簽名的貝雷帽,木制魔方,印第安頭飾,昆蟲化石……每個都不算便宜且頗費心思,還夾著字體工整的卡片。我幾乎立刻被父親的誠意收買了,舍不得繼續生氣。
留在我們身邊的日子,他也積極的幫忙做家事和顧店,任勞任怨,從不發火。若是被替母親不平的姨媽們找麻煩,他就低頭虛心聽訓,壹句也不反駁,直到對方被他誠懇的態度激起內疚。漸漸的,就連最看不慣他“遊蕩成性不事生產”的外婆也懶得開口責難。他於是有驚無險的被家族接納。這壹切順理成章的發生時,只有我認為這不是件好事——那幾近逆來順受的行為,就像在預支大家的耐心。
道歉得太熱烈,反而是下次還會再犯的證明。
果然,不出壹個月,那只巨大的旅行背包補滿物需,準備上路。
臨行前的夜裏,父親來到床前,並不辭別,而是講起故事。
“……山貓媽媽是會遊泳的。屍體已經幹了,身上還有傷,是從上遊沖下來的,大概是被漂流筏撞到。我們沿路獵到幾只野鴿子,打算萬壹碰見小山貓就餵給它們。但是很可惜沒有發現山貓的窩。哎,不過,山貓的生命力很強。我們把鴿子留在山貓出沒的地方,希望能收到……對了對了,妳知道負鼠吧?見到強大的敵人會暫時休克,很厲害吧?我們也見過的……”
故事裏的大多數動物都被父親和朋友們救了。
我安靜的聽著,雖然沒說過原諒父親再次離去的話,但內心堅定的想著:父親,不只是我的父親。這壹切都是為了山貓,負鼠,大象和企鵝……
第二天醒來,又回到沒有父親的人生。好像做了場貪婪的美夢。
我想象那些見過和沒見過的動物都得到圓滿結局,似乎自己平淡無奇的生活也變得偉大。
能與世界***享我的壹部分,就像世界成為了我的壹部分。這種自以為是的優越感在體內生了根。跟朋友談起父親,我也故作低調的回答:“他是旅行家,工作就是旅行,總是不見人影,真讓人生氣。啊,不過,山貓,妳們見過山貓嗎?大象呢?見過嗎?……”
父親在或不在,也許沒有差別。我真正依賴的只有偉大的幻覺。
十五歲的冬天,聖誕節剛過,父親再次出現在門口。我例行公事的擺出不溫不熱的臉領他進門,拿過禮物,等他講些新鮮見聞替換我早已經講膩了的山貓求生的故事。
就在那時,禮盒上卡片裏的陌生名字跳入我的視線。
“爸爸……這是誰?”
“什麽?”
“‘給最愛的晴央’。晴央是誰?這是給誰的禮物?”
“啊……”
“這是誰?這不是我的名字。”
父親震驚的目光,寫著他背叛的證據被揭發的尷尬。
三
星期日,進入南達科塔州。積雨雲壹路跟蹤著我,頭頂陰霾的天空像委屈的孩童欲淚的臉。
公路環繞著惡地國家公園,向北方無限延伸。鮮有旅店,我連續開了壹天,體力不支,也不敢在荒郊野外隨意停車休息。我胡亂的想,壹路上到底有多少車同我壹樣,朝東南角的海港前進?失蹤的幾百名乘客裏,有沒有全家壹起的呢?他們的行李要怎麽處理?有人來取嗎?
也許,這整件事只是場玩劣的惡作劇?就像百慕大是大自然的惡作劇。生老病死是細胞核的惡作劇。地球是外星人的惡作劇。
……
不到傍晚,終於下起雨,旅途被黑暗籠罩。
這是神的惡作劇。我想著。困倦不堪,也找不到加油站買咖啡喝,就恍恍惚惚的駕駛著,車在雨水裏不斷打滑。
“郁紗。”
父親的聲音。
我大驚,昏睡感壹掃而光。
視野前方,十幾米遠處,密集的雨簾中模糊的閃爍著兩點昏黃,好像垂死掙紮的人絕望詭異的目光。
昏黃逐漸擴大。
原來是車燈。
停靠路邊,開著緊急燈,大概拋錨了。
我降低車速,駛過它旁邊,車主並不在駕駛席,看樣子已經得到警察的協助。
下壹秒鐘,壹雙手拍上我的車窗。食指上的戒指狠狠的撞擊玻璃。面容掩在雨衣帽檐下。
我降下車窗,探出頭:“那是妳的車嗎?”
“拜托幫個忙,可以借我電話嗎?”他說,為表誠意推開帽檐,雨水順著額角不住滑下,“我的電話……”
他的聲音愕然止住。
我也認出他來。
那是壹生都不會忘記的臉。
“郁紗……?”他輕聲說。
“嗨。晴央。”
片段節選摘自《百慕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