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央電視臺制片人李倫說,我第壹次聽這首歌的時候,壹開始覺得它有點長。唱到最後,我才慢慢認識到浩瀚,才明白這首歌70年的長度,壹直唱到停不下來。
70年前,是這個民族最痛苦的時候。領土淪陷,人民流離失所。隨著太平洋戰爭的爆發,侵略者從緬甸登陸,通往中國的國際援助通道被切斷。中國西南大後方危在旦夕,民族存亡危在旦夕。
這時,在印度做牛皮生意的華僑楊建達毅然加入中國駐印部隊,前往緬甸抗日。當時,這首寫於“九壹八”之後、東北軍流放Xi安期間的歌曲,早已傳遍大江南北,長城內外。
楊建達的家在廣東省梅州市梅縣區。1937年,16歲的楊建達和姐姐去印度做生意。離被占領的土地很遠,但離這個民族的痛苦和責任不遠。楊健達加入了孫立人率領的新38師,這支隊伍壹路橫掃,沿著新開辟的史迪威公路,從印度打到緬甸,然後和在中國反攻的遠征軍會師。戰爭結束後,楊建達和很多老兵因為厭倦了戰爭,離開了軍隊,留在了緬甸,希望有壹天國家和平了,才回家生活。然後另壹場戰爭的結束讓楊建達很難回國。
讓觀眾落淚的視頻拍攝於2009年5月。當時我正在組織壹批生活在緬甸的中國遠征軍老兵回家探親。楊建達說自己因為騎自行車摔斷了腿,“回不去了。”言語中,有無奈,也有悲傷。然後,楊健達給我們唱了這首歌。
旅居緬甸老兵返鄉是我發起的壹個名為“老兵回家”的公益活動。在大家的共同努力下,30多位在國外生活了70年左右的老兵見到了親人。看著老兵與家人團聚的歡樂場景,楊建達的歌時不時會在心裏響起。
今年8月,筆者終於忍不住給楊建達打了個電話,“我帶妳回家。”沒想到,楊健達毫不猶豫地答應了。
第壹次見到楊建達是在2008年初,當時筆者第壹次去緬甸采訪中國遠征軍老兵。
楊建達知道作者是北京記者,話很多。他帶了壹份2005年的《聯合早報》,已經泛黃,但用塑料紙小心翼翼地包著。這份報紙之所以保存下來,是因為上面的文章《歷史包袱與政治偏見》,裏面談到了中國遠征軍,也提到了中國年輕壹代的反思與救贖。文章最後寫道:紀念抗戰勝利60周年,我們看到了中國領導人看望八路軍老戰士的熱烈場面,但如果當時有國軍抗日老戰士,壹定會讓人感到徹底的溫暖,由衷的高興。
楊健達就有過這種“喜悅”。在抗戰勝利60周年之際,使館向緬甸抗戰老兵贈送了胡錦濤主席親筆簽名的紀念獎牌。楊建達把這枚勛章藏在盒子的底部。外人來了,坐在輪椅上,他會叫女兒玲玲拿出紀念章,他會壹層壹層打開包裝,像剝白菜壹樣。當金色的紀念章在客人面前閃耀的時候,老人臉上的喜悅就會像鮮花壹樣綻放。
這個遲到了半個多世紀的國家榮譽,給楊建達帶來了極大的滿足感。但顯然,僅憑這枚勛章,很難徹底抹去老兵內心的痛苦和孤獨。
在緬甸生活了60多年,楊建達壹直沒有加入緬甸。問他原因,他說他在印度的時候,壹個華僑被當地人打死了,他的家人找到了大使館。大使館準備交涉時,發現華僑已加入英國國籍,此事最終不了了之。“我加入了緬甸國籍,國家保護不了我。”楊建達說:“我是中國人,我是中國的軍人。終有壹天,我會回到故鄉。”
事實上,他們用生命保護的國家從來沒有給他帶來過保護。因為政治和歷史的原因,這些緬甸老兵不得不忍氣吞聲,甚至有很長壹段時間不敢說中文。
在緬甸,楊建達拿著壹張破舊的外國人證。他每年都需要向當地政府繳納壹定的費用才能獲得居留權,這有點像中國因為孫誌剛案而廢止的暫住證。
後來我把楊建達接回家,為他辦理外國人通行證去廣東梅州老家玩的時候,楊建達突然有些傷感地說:“緬甸以為我是中國人,中國把我當外國人。”
“妳說,我是哪個國家的?”楊建達質疑筆者。
那年在緬甸生活後,楊建達娶了壹個緬甸姑娘,生了八個孩子。和很多緬甸老兵壹樣,他的妻子不會說中文,這也是很多老兵晚年生活非常孤獨的原因。我去采訪老兵的時候,發現他們都是壹個人,靜靜地坐在他們家門口的躺椅上,面無表情,任時間流逝。他們看到我這個來自祖國的年輕人會很驚訝,然後聊個沒完。
楊建達生活在緬甸北部的密支那,靠近雲南騰沖。他說,在街上偶然看到壹輛中國牌照的車輛,也會讓他興奮半天。
在楊建達的堅持下,女兒玲玲終於學會了壹點中文。他還教她唱《松花江上》,他說這是他留給孩子的唯壹的東西。
其實在緬甸,楊建達連房子都沒買過。他壹直覺得,買了房產,心就沒了。如果他的心被留下,人們就無法回去,葉子總會回到根上。內戰時期,他不想回家,因為回去還要打仗;內戰結束後,他的部隊撤退到壹個島上,他不敢回去;“文革”結束,我還是不敢,因為壹個戰友回去被抓死了。直到有壹天,他期盼已久的政治陰霾終於散去,那個打死妳的兄弟握了手,他卻發現自己的腿腳沒那麽靈活了。
腿腳不靈活不是最根本的原因。很多在緬甸生活的老兵,因為怕被嘲笑,直到去世都沒有回家。楊建達說:“人人都想衣錦還鄉。緬甸的老兵很窮,不能衣錦還鄉,但我們必須有尊嚴地回去,因為我們是抗日英雄。”
然而,很長壹段時間,沒有人認為他們是英雄。
在緬甸生活了半個多世紀,楊建達做過小生意,在酒廠和船運公司工作過,被緬甸政府征用做馬夫。玲玲說當她很小的時候,她的父親給她講了那場戰爭。“他每天早起,被子疊得整整齊齊,壹直保持著軍人的氣質。”
事實上,令玲玲印象最深的是她的父親告訴他關於他的家鄉,“房子是什麽樣的?院子裏都是龍眼樹,哪裏是養豬的地方?”玲玲跟著父親,學會了做鹹菜紅燒肉,壹種地道的客家菜。
所以,當玲玲終於在今年9月3日隨父親回到廣東梅州老家時,玲玲並沒有覺得奇怪。“這是壹個在她夢裏出現過無數次的地方,就像她父親描述的那樣。”
筆者前後聽過楊建達唱《松花江上》這首歌三次,那段廣為流傳的視頻還是第壹次。今年3月,我去緬甸給老兵發生活費。去的時候特意帶了攝像機,希望能再錄壹段他唱歌的視頻。結果令人失望,也許是因為體力的原因,讓人很難感受到壹個軍人的氣勢和在異國他鄉生活的心酸。
最後壹次聽他唱歌是今年9月回國的時候。壹名記者采訪了他。楊健達主動提出要唱這首歌,但是嘗試了幾次,都無法完整的唱出這首歌。當這首歌壹次次因為嚴重的哮喘或者忘詞而戛然而止的時候,作者從他的臉上看到了壹絲說不出的蒼涼。
事實上,從雲南騰沖入境的第壹天,楊建達就因為發燒被救護車連夜送到了騰沖縣人民醫院。後來到了深圳機場,老人的血壓突然又升高了。回到梅州老家後的第二天,老人又住進了醫院。那次住院,楊建達被查出食道癌晚期。
老人的狀況讓誌願者們非常擔心。如果發生意外,我該怎麽辦?我甚至後悔不該冒這麽大的風險帶他回家。但想到老人壹路走來的興奮和幸福,筆者再壹次覺得自己的堅持沒有錯。當時筆者隱隱預感到,這可能是老人最後壹次回家了。
“老兵回家”活動的目的是讓每壹個為國出征的老兵都像英雄壹樣凱旋。所以我們對各方的援助,在很多細節上體現了我們對老兵的尊重。進入雲南騰沖猴橋口岸時,邊防武警列隊歡迎,集體向老楊曼建大敬禮;飛機上,機上廣播會隆重介紹這位特殊的客人;深圳機場,當地誌願者全部出動,在機場拉起紅色橫幅,向楊建達高呼“歡迎楊爺爺回家”。在梅州老家,100米長的鞭炮齊鳴,歡迎遊子歸來。
當他進入騰沖,看著年輕的中國軍人向自己敬禮時,楊建達做出了壹個驚人的舉動:他坐在輪椅上顫抖著站起來,給了他壹個標準的軍禮。
當作者問他為什麽堅持站起來時,他說:“我是中國的軍人,軍人就要有軍人的氣質。”
那個鬧鬼的家還保留著原來的樣子。院子裏的龍眼樹已經長得很老了,枝頭的果實已經成熟。楊建達每天吃幾顆桂圓,咂咂嘴,甜得不得了。老房子的墻上,至今還掛著楊建達14歲時寫的壹行字:“民國25年,7月16日,中央三架飛機來訪,發傳單。”
當時東北已經淪陷,全面抗戰迫在眉睫。
但是很多東西再也找不到了。他的父母早已不在人世,陪他長途跋涉,帶他去印度做生意的姐姐也於2006年去世。
而阿滿,壹個從小就訂了婚的遠房表妹,卻壹直沒有任何人的消息。當他參軍後無法返回時,他寫信給他的家人,並釋放了他的小表弟阿曼。“我愛上了壹樣東西,又失去了它。我很懷念。”楊建達說。
楊建達去世後,作者後悔回國時沒有幫他找到這個小表弟。
後來有記者問他,如果他參戰,父母不能盡孝,心愛的人也失去了。妳後悔嗎?楊建達簡單地說:“國家有難,匹夫有責。”
在回國與弟弟妹妹團聚10多天後,楊建達將再次返回緬甸。因為緬甸也有他的家,有他自己的孩子。
被發配到邊境的前壹天晚上,楊建達把我單獨叫到他身邊,拉著我的手,平靜地告訴我,回家見到久違的親人,此生無憾。當時他的身體已經很虛弱了,但他還是堅持和我說了二十多分鐘。他還說他把我當兒子。
那種不祥的預感越來越強烈。
65438年10月8日晚上,筆者接到玲玲的電話,說她爸爸已經昏迷好幾天了。她說,父親清醒時,讓她告訴筆者,當年在緬甸,犧牲了幾萬戰友,他們的遺體也需要回家。他們還需要壹座紀念碑。作者讓玲玲把電話放到她父親的耳邊。作者堅定地說,請放心,我壹定會完成這些願望。令人驚訝的是,楊健達虛弱地說“是”。
65438+10月9日下午5點,就在回國壹個多月後,中國遠征軍老兵楊建達在緬甸密支那去世,享年90歲。和很多實現了願望的老兵壹樣,他們走得突然而從容。
楊建達去世後,作者在網上發布了他演唱歌曲《松花江上》的視頻,作為對他的紀念。有個年輕網友問我,楊健達為什麽唱這首歌,因為他家不在東北。作者壹時語塞。
在網上,《松花江上》這首歌有好幾個版本,甚至有人改編成搖滾。沒有亡國之痛,沒有記住或知道那段歷史,唱這首歌就沒有意義。
經歷過那段歷史的人在壹天天死去,心中記得那段歷史的人越來越少。
柴靜采訪楊建達時,問他當年去緬甸時死了很多戰友。妳不怕死嗎?楊健達不假思索地說:“壹個人總會死,死了也是死,死了也是為國死。”
幸運的是,這個不怕用自己的身體報國的老兵,沒有死在戰場上,而是死在政治糾葛和國人的健忘中。最終他還是逃脫不了在異國埋骨的命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