聰，親愛的孩子：
收到9月22日晚發的第六封信，很高興，我們並沒有為妳前封信感到什麽煩惱或是不安。我在第八封信中還對妳預告，這種精神消沈的情形，以後還會有的。我是過來人，決不至於大驚小怪。妳也不必為此擔心，更不必硬壓在肚裏不告訴我們。心中的苦悶不在家信中發泄，又哪裏去發泄呢?孩子不向父母訴苦，沒有誰可訴苦。我們不來安慰妳，又該誰來安慰妳呢?人壹輩子都在高潮——低潮中浮沈，唯有庸庸碌碌的人，生活才如死水壹般；或者要有極高的修養，才能廓然無累，真正的解脫。只要高潮不過分使妳緊張，低潮不過分使妳頹廢，就好了。太陽太強烈，會把五谷曬焦；雨水太猛，也會淹死莊稼。我們只求心理相對平衡，不至於受傷害而已。妳也不是栽了筋鬥爬不起來的人。我預料在國外這幾年，對妳整個的人生也有很大幫助。這次來信所說的痛苦，我都理會的；我很同情，我願意盡量安慰妳，鼓舞妳。克利斯朵夫不是經過多少回這種情形嗎?他不是壹切藝術家的縮影與結晶嗎?慢慢地妳會養成另壹種心情對付過去的事：就是能夠想到而不再驚心動魄，能夠以客觀的現實分析前因後果，做將來的借鑒，以免重蹈覆轍壹個人唯有敢於正視現實，正視錯誤，理智分析，徹底感悟，才不至於被回憶侵蝕。我相信妳逐漸會學會這壹套，越來越堅強的。我以前在信中和妳提過感情的，就是要妳把這些事當做心靈的灰燼看，看的時候當然不免感觸萬端，但不要刻骨銘心地傷害自己，而要像對著古戰場壹般的存著憑吊的心懷。倘若妳認為這些話是對的，對妳有些啟發作用，那麽將來在遇到因回憶而痛苦的時候（那壹定免不了會再來的），拿出這封信來重讀幾遍。
19xx年1月26日
早預算新年中必可接到妳的信．我們都當作等待什麽：禮物壹般地等著。果然昨天早上收到妳來信，而且是多少可喜的消息。孩子!要是我們在會場上．壹定會禁不住涕泗橫梳的。世界上最高的最純潔的歡樂．莫過於欣賞藝術，更莫過於欣賞自己的孩子的手和心傳達出來的藝術其次．我們也因為妳替祖國增光而快樂!更因為妳能借音樂而使多少人歡笑而快樂!想到妳將來壹定有更大的成就，沒有止境的進步．為更多的人更廣大的群眾服務．鼓舞他們的心情．撫慰他們的創痛．我們真是心都要跳出來了!能夠把不朽的大師的不朽的作品發揚光大．傳布到地球上每壹個角落去，真是多神聖，多光榮的使命!孩子，妳太幸福了．天待妳太厚了。我更高興的更安慰的是：多少過分的諛訶與誇獎，都沒有使妳喪失自知之明，眾人的掌聲、擁抱．名流的贊美．都沒有減少妳對藝術的謙卑總算我的教育沒有白費．妳二十年的折磨沒有白受!妳能堅強(不為勝利沖昏了頭腦是堅強的最好的證據)．只要妳能堅強，我就壹輩子放了心!成就的'太小、高低，是不在我們掌握之內的，壹半靠人力，壹半靠天賦，但只要堅：強，就不怕失敗，不怕挫折，不怕打擊，不管是人事上的，生活上的，技術上的——打擊；從此以後妳可以孤軍奮鬥了。何況事實上有多少良師益友在周圍幫助妳，扶掖妳。還加上古今的名著，時時刻刻給妳精神上的養料!孩子，從今以後，妳永遠不會孤獨的了，即使孤獨也不怕的了!
赤子之心這句話，我也壹直記住的。赤子便是不知道孤獨的。赤子孤獨了，會創造壹個世界，創造許多心靈的朋友!永遠保持赤子之心，到老也不會落伍，永遠能夠與普天下的赤子之心相接相契相抱!妳那位朋友說得不錯，藝術表現的動人，壹定是從心靈的純潔來的!不是純潔到像明鏡壹般，怎能體會到前人的心靈?怎能打動聽眾的心靈?
音樂院長說妳的演奏像流水、像河；更令我想到克利斯朵夫的象征。天舅舅說妳小時候常以克利斯朵夫自命；而妳的個性居然和羅曼·羅蘭的理想有些相像了。河，萊茵，江聲浩蕩……鐘聲復起，天已黎明……中國正到了復旦的黎明時期，但願妳做中國的--新中國的--鐘聲，響遍世界，響遍每個人的心!滔滔不竭的流水，流到每個人的心坎裏去，把大家都帶著，跟妳壹塊到無邊無岸的音響的海洋中去吧!名聞世界的揚子江與黃河，比萊茵的氣勢還要大呢!……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回!……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有這種詩人靈魂的傳統的民族，應該有氣吞牛鬥的表現才對。
妳說常在矛盾與快樂之中，但我相信藝術家沒有矛盾不會進步，不會演變，不會深入。有矛盾正是生機蓬勃的明證。眼前妳感到的還不過是技巧與理想的矛盾，將來妳還有反復不已更大的矛盾呢：形式與內容的枘鑿，自己內心的許許多多不可預料的矛盾，都在前途等著妳。別擔心，解決壹個矛盾，便是前進壹步!矛盾是解決不完的，所以藝術沒有止境，沒有perfect[完美，十全十美]的壹天，人生也沒有完美的壹天!唯其如此，才需要我們日以繼夜，終生的追求、苦練；要不然大家做了羲皇上人，垂手而天下治，做人也太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