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要考究中國遊醫的歷史,追溯到商周時代,應該是可以的。那個時代,雖然還巫、醫並行且這並行現象壹直綿延不絕甚至眼下還有,但既有神農嘗百草的傳說,有遊醫存在應該是肯定的。至於稍後的扁鵲、更後些的華佗,已經被“皮行”奉為行當的“祖師”了。
俗話說,吃五谷雜糧,哪個保證自己不害病呢?害病了,壹般頭痛腦熱的,沖碗姜糖水,喝將下去,躺到床上,用厚被褥捂它壹捂,發壹身酣暢大汗,或許也就好了。更多的窮窘人家,不僅想碗姜糖水都難,大白天裏躺到床上,更是很奢侈的舉動:家大口闊,上有病懨懨的老人,下有嗷嗷待哺的娃兒,能夠躺得心安?病得重了,用我們武漢話說就是病得“攤了鋪”了,不診保不住命了,或用偏方壹兩副,熬了灌下去,好了就是運氣;或實在打熬不過去了,請醫生,拿脈開方,折財吃藥——這,就用得著遊醫了。
從本質上看,遊醫與那些走街串巷的貨郎、篾匠、箍匠之類手藝人沒有什麽兩樣,都是居無定所,都是到處遊走,都是做了事拿了錢走人,唯壹不同的是他們各自有各自賴以吃飯的貨品或手藝——至於貨品手藝是真是假,有幾分真幾分假,就又另當別論了。
就醫療機構發展的歷史順序看,最早出現的當是遊醫,其後才有藥鋪的坐堂醫生和獨立開診所行醫的中醫師。
至於西醫,別的城市什麽時候有西醫或者西醫醫院,不好妄加臆斷。就我們武漢市乃至湖北地區,直至十九世紀中葉才有了這種“新事物”:英國基督教循道會為著貫徹該教會向中國傳教的意圖,因擔心中西方政治、語言、文化諸方面的隔閡,為便於接觸中國的百姓起見,覺得以行醫的面孔出現在中國比較有親和力。出於這種考慮,1864年(清同治三年)5月17日,該教會的傳教醫生思維善(F.P.Smith),遠渡重洋來到漢口。8天之後,這位思維善就在漢口彭家巷掛起“普愛醫院”的牌子,開始對外應診。這普愛醫院不僅是武漢乃至湖北地區最早的西醫醫院,也是當年華中地區最早的西醫醫院。而當年的那個思維善醫師,雖然是從英倫三島遠道“遊”來的,卻不能算是我們本土的遊醫,而是在武漢最早工作的西醫醫生。其後,1866年9月,英國基督教倫敦教會在漢口後花樓辦了個“仁濟醫院”,這醫院於1928年遷至中山公園附近,改名協和醫院。再稍後,亦即1875年1月,美國基督教聖公會在武昌辦起壹座醫院,最早叫同仁醫院,就是如今武漢市第三醫院的前身。可以想象,偌大個武漢市,僅僅三家西醫醫院,能夠發揮多大的作用。好在,當年武漢百姓人等對西醫頗多疑忌,壹般輕易不敢進這“洋醫院”就醫。再說,當時的西醫院,醫藥種類也有限得很,最多的也就是碘酒、硫磺藥膏、強蛋白銀滴劑和金雞納霜這有數的幾樣藥品,對壹般皮膚病、眼睛紅癢、瘧疾、感冒發燒之類毛病,療效甚顯,至於其它疾病,大多無能為力,更遑論稀奇古怪的什麽疑難雜癥了。所以,即使就三家醫院,對於偌大的城市來說,居然也不顯得資源稀缺。
在漫長的過去歲月裏,中國人大多還是崇尚中醫。而遊醫所展示給病家的招數,亦是望聞問切那壹套,所用方劑,亦是中藥,因此之故,在漫長的過去的歲月裏,遊醫總有他們活動的空間,有他們發揮作用的“市場”。
平心而論,在中國這幅員廣闊的農耕社會,遊醫確有存在的土壤,而且,可以肯定,在遊醫存在的歷史歲月裏,壹些遊醫還是有些醫術醫德的,在給人治病解救人間病痛上,應該是起了積極作用的。傳說中的神農、扁鵲,醫術神乎其技的華佗,被尊為藥王的孫思邈,撰寫《本草綱目》的李時珍等,都是醫術高超、醫德高尚的遊醫。只是由於社會的歷史的原因,由於中醫中藥這行當本身的特殊性,比如諸多指標評估的非確定性、某些理論概念詮釋的模糊性,混同在中醫中藥這壹大行業中的遊醫形象,更因難以管理和自律的缺失,而變得逐漸醜惡起來。由於我們的醫療條件尤其是農村醫療條件長期的不理想,醫療資源的長期緊缺,醫藥行業有著不菲的利潤空間,受利潤驅使,遊醫這行當代有傳人,大量不良之徒摻乎其間,他們大多不學無術,急功近利,或偷工減料,或以假充真,每每亂使虎狼之藥,戕害人命,不計後果,以致在人們眼裏,遊醫這壹本為治病救人的行當,在懸壺濟世的幌子下,蛻變成江湖騙子的代名詞之壹。
顧名思義,遊醫遊醫,其特色就在壹個“遊”字上。背個褡褳,裏頭膏丹丸散,或許都裝得有壹點,針灸火罐,或許也備得有壹套,走街串巷的,是為遊之壹義。更重要的是,被病家接進門後,如何讓病家相信他的醫術,如何肯買他的藥,如何把病家的銀子鈔票弄到自己口袋裏來,這需要口吐蓮花遊說的本事,這才是遊醫那個“遊”的真意。
遊醫這行當,從“遊走”方式上,可分為“擺四平”和“推包”兩類。“擺四平”者,即在廟會或鬧市街頭設攤的遊醫,他們或當街當眾用鐵銼子銼藥粉,名之曰“使撚子”;或在地攤上擺幾樣藥瓶,名之曰“占谷”。他們招搖給人看病,名義上不收錢,以銷售他們的“秘制方劑”牟利。這類遊醫,相當於我們武漢所謂之“挖地腦殼”亦即擺地攤者。大醫院旁,道路邊,尤其是車站碼頭附近,這類挖地腦殼的遊醫,眼下仍時有所見。而“推包”則是不擺攤的。他們擎壹竹竿,竹竿上掛壹長布,上書“祖傳名醫某某”或“妙手神醫某某”之類,算是招牌;手搖壹“虎撐”又名“推子”的“串鈴”,遊走四方。這類遊醫,可以說是真正意義上的“遊”醫,民間俗稱為“走方郎中”。
走方郎中搖的那“虎撐”,頗有來歷。據說,當年藥王孫思邈在行醫遊走途中,見壹老虎擋道,虎嘴張得老大。在專家孫思邈看來,老虎作如此形狀,似乎不是要拿他當點心,而是向他展示痛苦且求救的意思。孫思邈掰著虎嘴看了看,確診是根骨頭梗在喉嚨裏了,就隨手用根樹棍子撐住虎嘴,為老虎作手術,取出了梗在虎喉嚨裏的骨頭。解除了痛苦的老虎,見藥王用兩只腳板遊方實在太辛苦,為感恩,就甘願做了孫思邈的坐騎。在孫思邈被奉為皮行遊醫的祖師神祗後,就是騎著老虎、背著濟世葫蘆藥包、手持後世名之曰“虎撐”的樹棍的形象了。為表示“入行”,是皮行中人,是藥王的“後裔”,後世“正規”的遊醫們遊方時,那根虎撐是少不了的。只是,這虎撐已非彼虎撐,早已演變成中間放了幾粒鐵彈、直徑四五寸的串鈴了。
長期以來,遊醫壹直是行醫兼賣藥的,就是後來有藥鋪了,有些大藥鋪設置了醫生應診,那稱之為坐堂醫生的,與廟會街頭“擺四平”者沒有本質的區別。可以這麽說,不賣藥,遊醫根本無利潤可言。所以,從“專業”類別上看,用皮行的行話來表示,遊醫有這樣幾種:
壹為“放邊漢”,就是用鐵條狠抽自己脊背胳膊腰肋的遊醫,其“業務”就是專賣跌打損傷膏藥;二為“青子圖”,是用鋒利小刀在自己臂膀處割出傷口流出鮮血,以此招徠眼球的遊醫,目的是兜售刀傷膏藥;三為“龍宮圖”,專賣橡皮夾著紙張制作的刀傷膏藥者;四為“香工”,這類遊醫多扮作寺廟、道觀的義務勸善者,勸人給神祗捐香燭錢,“順便奉送”所謂的秘方聖藥;五為“收包”,是在走鄉串村的戲班子中,趁戲場子人眾時自稱懂醫理的藝人而行醫賣藥者——這類“收包”遊醫,又名“挑柳駝”。唱戲藝人這行當,屬於江湖中的“調”門。調門中人,跑四鄉搭野臺子唱戲,除壹兩個主“角”之外,並無固定人員,加之調門中人很講江湖義氣,無論是誰,只要略懂調門規矩,進得班裏,到後臺供奉的祖師爺神位前叩幾個響頭,戲班子的人就視為同道,同吃同住毫不見外。“收包”“挑柳駝”的遊醫,利用的就是唱戲行當這壹特點而混跡其間的。
當然,遊醫們用鐵條狠抽自己,弄得傷筋動骨的,吃了自己的祖傳秘方,立馬筋骨復原;用刀子狠割自己,血呼啦呲的,敷上自己的秘制藥膏,立馬傷愈血止;凡此種種,如果賣的是真能治病的藥,顯的都是救人的真功夫,手段古怪些,形象血腥點,也是可以接受的。問題是,絕大多數遊醫,都是不懂醫術,略知幾味草藥的作用,就給人治病,或者幹脆靠幾下變戲法的快手,設局騙人坑人——
比如,上述“青子圖”類遊醫,用刀子在自己手臂劃上血道子,再貼上自己的膏藥立馬止血。其實,那功效不是膏藥有什麽奇效,而是事先在壹般的膏藥上搽抹點巴豆霜,利用的無非就是巴豆霜極強的收斂作用而已。如此割劃治療,對於遊醫自己,已經習慣,對於真正的刀槍傷者,如此這般地“治療”,實在危險。
再如,吹噓自己的膏藥如何如何有活血化瘀奇效者,為令人信服,往往當場拿出壹疊膏藥,請現場圍觀者之壹從中取出壹張來,遊醫自己從放在案板上的銅錢堆裏取壹枚銅錢,或從案板上的破碗屑中取壹片瓷片來,放在膏藥中間合上,放在火上烘烤片刻,再把膏藥攤開在案板上展示:包銅幣的膏藥,銅幣碎裂了,包瓷片的膏藥,瓷片碎裂了。圍觀者多以為這膏藥真的有活血化瘀奇效:連銅板瓷片都化了,化起積痞淤血來還不是小菜壹碟麽!其實,那銅幣,是似銅而非銅、俗稱“自然銅”做的;那瓷片,是藥鋪裏賣的海螵蛸,也就是俗稱的墨魚骨而已。自然銅、墨魚骨,都是用手壹撚就碎的玩意。遊醫在銅錢或瓷片中挑選了自然銅或墨魚骨,攤膏藥的時候,遊醫手上使了點暗勁,被火烘熱的“銅幣”或“瓷片”,自然就“和血化瘀”了。
還有更害人的:妳說妳不思飲食,遊醫說,妳這是食積胃滯,用信石、巴豆、芫花,給妳來個上吐下瀉,說是行積!殊不知這信石即生砒霜為劇毒之品,巴豆行瀉生猛,都不是壹般人受得了的。至於治疥瘡用火硫磺粉、治瘧疾用紅信之類,雖然可以讓疥瘡暫時收口、讓寒戰者頓轉平和,至於過後疥瘡熱毒走內而裏頭潰爛、瘧疾不愈且臟腑中毒等等惡果綻露之時,荷包裏裝了病家銀子鈔票的遊醫,早就不曉得又遊到何方去了……
照說,在科技高度發達的今天,應該是不會有遊醫了。
可是,正如,盡管人已經可以乘航天器航天、可以乘飛船登月探險而仍然有宗教信仰壹樣,在醫學科技發展到可以置換角膜、可以移植腎臟肝臟、可以變性換臉克隆器官的今天,遊醫仍然沒有退出我們的視野,而且,眼下,他們的生意,似乎更火爆了。
自然,這與近年來百姓看病難、看病貴的問題密不可分。
人生在世,如果收入薄,物質條件差,衣,可以不要時尚,擋寒、蔽體、遮羞足矣;食,可以不近珍饈佳肴,果腹足矣,且可以免了眼下壹些諸如高血壓、高血脂、高血糖之類的富貴病;住,方丈蝸居,遮風蔽雨,亦可稱足;行,可以不要私家車,不要摩托不要自行車,甚至不去擠公交車,安步當車於精神於肉體似乎都無害處;最可怕的還是生病。相當流行的壹句話通俗而深刻:什麽都可以沒有,不能沒有健康;有什麽都無所謂,就是不能有病。可近來,對天價醫療費用、對公立醫院摒棄醫德盲目逐利而導致的醫療事故,傳媒頻頻曝光,聞之者以為駭人聽聞,在遊醫看來,估計屬於不可多得的喜訊:哇噻!我們仍然可以大行其道了咧!
如今的遊醫,較之舊時代的皮行先輩們,各方面都絕對地與時俱進了。就形式而言,擺地攤類的“占谷”“擺四平”“使撚子”者雖然有,但見得少了;至於“推包”亦即擎招子拄虎撐遊走四方者,基本絕跡了。眼下的遊醫,往往相個窮窘人口集中的居民片區,租間屋子,掛出“×××診所”之類招牌出來,弄點假藥水貨藥,病是治不好的,真要治死,也不是件蠻撩撇的事——畢竟,人的生命,有時還是很頑強的,特別是身處惡劣境況且已經習慣這境況的生命,尤其顯得不曉得幾“紮實”。挑選貧困民居地“開業”,當代遊醫看中的,就是麇集在壹堆的這大大的“窮”字:人窮病多,馬瘦毛長。窮人病了,往往不敢進正規醫院,就是這遊醫性質的診所,也是輕易不進去的,實在病得挺不住了,就在這“×××診所”,花幾個小錢,對付過去,也就罷了。正規醫院,治個感冒咳嗽,沒有千兒八百人民幣,治不出個名堂來。可千兒八百這數字,是我們城市“混得不錯”職工壹個月的收入;對大量的失業下崗者、低保戶,這數字足以讓他們把舌頭吐出來半天縮不回去!當然,這類當代遊醫的“業務”,由於是“無證照行醫”,故他們往往用些諸如偷梁換柱、晝伏夜出之類戰術來對付相關機構,盡管如此,終歸還是有被查處的風險。於是,另壹類更高明的遊醫就“應運而生”了:傍個公立大型醫療機構,或稱為該機構的某某專科門診部,或幹脆將該醫療機構的某個甚至某幾個專業診療科室承包下來,向該醫院交納若幹年費,就堂而皇之地成為該公立醫療機構的壹部分了!這類做派,眼下十分流行——粗略想來,這當代的遊醫們噢,比舊時代那種傍著“調門”戲班子行醫賣藥的皮行前輩們,真是不曉得要高明幾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