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周密《臺妓嚴蕊》全文|賞析|讀後感
〔宋〕周密
天臺營妓嚴蕊①,字幼芳,善琴弈歌舞,絲竹書畫,色藝冠壹時。間作詩詞,有新語。頗通古今,善逢迎。四方聞其名,有不遠千裏而登門者。
唐與正守臺日②,酒邊嘗命賦紅白桃花。即成《如夢令》雲:“道是梨花不是,道是杏花不是。白白與紅紅,別是東風情味。曾記,曾記,人在武陵微醉③。” 與正賞之雙縑。又七夕④,郡齋開宴,坐有謝元卿者,豪士也。夙聞其名,因命之賦詞,以己之姓為韻。酒方行而已成《鵲橋仙》雲:“碧梧初墜,桂香才吐,池上水花微謝。穿針人在合歡樓,正月露玉盤高瀉⑤。蛛忙鵲懶,耕慵織倦⑥,空做古今佳話。人間剛道隔年期,指天上方才隔夜。”元卿為之心醉,留其家半載,盡客囊橐饋贈之而歸⑦。
其後,朱晦庵以使節行部至臺⑧,欲摭與正之罪,遂指其嘗與蕊為濫⑨,系獄月余,蕊雖備受箠楚,而壹語不及唐,然猶不免受杖。移籍紹興⑩,且復就越,置獄鞫之(11),久不得其情。獄吏因好言誘之曰:“汝何不早認,亦不過杖罪。況已經斷罪,不重科。何受此辛苦邪?”蕊答雲:“身為賤妓,縱是與太守有濫,科亦不至死罪。然是非真偽,豈可妄言以汙士大夫,雖死不可誣也!”其辭既堅,於是再痛杖之,仍系於獄。兩月之間,壹再受杖,委頓幾死,然蕊聲價愈騰,至徹阜陵之聽(12)。
未幾,朱公改除,而嶽霖商卿為憲(13),因賀朔之際(14),憐其病瘁,命之作詞自陳(15)。蕊略不構思,即口占《蔔算子》雲:“不是愛風塵(16),似被前緣誤。花落花開自有時,總賴東君主(17)。去也終須去,住也如何住?若得山花插滿頭,莫問奴歸處。”即日判令從良(18)。繼而宗室近屬(19),納為小婦以終身焉,《夷堅誌》亦嘗略載其事而不能詳,余蓋得之天臺故家雲(20)。
註釋 ①天臺:今浙江天臺縣。營妓: 軍營裏的 *** 。②唐與正: 名仲友,南宋金華人,曾任建康府通判,官至江西提刑,被朱熹彈劾罷官。③武陵: 今湖南常德壹帶地方。陶淵明曾寫武陵人去桃花源的故事,後寫桃花多用這個典故。④七夕: 農歷七月初七之夜,是乞巧節。⑤玉盤: 形容月亮皎潔。⑥蛛忙:古代七夕,婦女多作弄蛛遊戲。鵲懶: 《風俗記》 :“七夕織女當渡河,使鵲為橋。” 耕慵織倦: 指牛郎織女此夜歡會,停止耕織。⑦囊橐(tuo駝):無底叫囊,有底叫橐,都是壹種口袋。⑧朱晦庵: 朱熹 (1130—1200),安徽人,宋代理學家、文學家。以使節行部:憑使臣持節的身分巡視部屬。⑨摭(zhi直): 尋求,拾取。為濫: 指有 *** 。營妓與知州為濫,有傷風化。⑩移籍: 轉移妓籍。紹興: 今浙江紹興。(11)越:越州,紹興別稱。鞫(ju拘):審問。(12)委頓: 疲困。阜陵: 指宋孝宗。(13)嶽霖: 嶽飛第三子。(14)因賀朔句: 借著拜賀朔日(初壹)的機會。(15)自陳:自己陳述誌向。(16)風塵: 舊稱 *** 為淪落風塵。(17)東君: 司春之神,借指主管營妓的官吏。(18)從良: *** 脫籍嫁人。(19)宗室近屬:某個皇族的人。(20)故家: 世代仕宦之家。
賞析 本篇選自《齊東野語》卷十七。《齊東野語》二十卷,宋周密撰,以記南宋時政為主。周密,字公謹,號草窗、蘋洲,祖籍濟南,南渡後居宜興。宋亡後,居家不仕,工詩詞,能書畫。
這篇小說,像“微乎其微”的微雕藝術品,生動地刻畫了才情漾溢、性格剛直的名妓嚴蕊的美好藝術形象。
小說是從兩個側面描寫嚴蕊形象的。
其壹,寫她作詞以表現她的文才。小說描述她作詞的情形,分別用“即成”、“酒方行而已成”、“略不構思”等詞語形容之,顯示了她敏捷的才思。就三首詞來看,前兩首雖是酒邊應酬之作,但詞旨純正,格調不俗,清詞麗句,足見其錦心繡口和濡染翰墨的功夫。第三首詞寫得最好。前半闋寫她淪落風塵,並非自願,乃是身不由己,命中註定,“是壹種不可避免的不幸”; 後半闋表現她對跳出火坑過自由生活的向往之情。如果說前兩首詞不過吟花弄景的閑情之作,那麽這首詞則是嚴蕊經歷了壹場磨難以後,用血淚寫成的真情作品。它不只是壹個嚴蕊的心靈顫抖的聲音,而且是所有風塵女子的悲哀和希望之歌,因而具有扣人心弦的藝術力量。這也是“窮而後工”吧。
其二,描寫嚴蕊蒙冤受刑的遭遇,歌頌她剛直不屈的品格。《臺妓嚴蕊》是壹篇紀實小說。按諸有關史籍和材料,朱熹和唐與正的鬥爭,並非只是“爭閑氣”,而是有其思想、政治和人際關系的背景的。朱熹將嚴蕊系獄究治,是他整個對唐鬥爭的壹個環節。小說也指出:朱熹“欲摭與正之罪,遂指其與蕊為濫”。我們這裏無須論及朱唐整個鬥爭的是非曲直,單就朱熹處置嚴蕊壹事而言,那是對弱者的欺淩,對無辜者的迫害。宋時法度:“閫帥、郡守等官”可“以官妓佐酒,然不得私侍枕席”。但兩宋時代,從上到下,狎妓成風,諸名公文豪多有此類風流韻事,未聞有誰因此而受到處分的。這條規定不過空文而已。宋時又有規定,如果官員與 *** 有染, *** 要受到嚴厲處罰,而官員往往並不擔多大幹系。朱熹要究治唐與正“與蕊為濫”之罪,不能直接奈何姓唐的,就把嚴蕊抓將起來,逼取口供,以為射唐之箭。但小說明示,嚴蕊是被冤枉的。就是從《朱文公文集》中按唐諸狀來看,嚴蕊的罪名也是很難成立的。嚴蕊平白無故地吃了壹場官司。小說比較細致地描寫嚴蕊在獄中的情形。她經受嚴刑逼供,而“壹語不及唐”。面對“好言”誘供,卻堅定地說:“然是非真偽,豈可妄言以汙士大夫,雖死不可誣也!”嚴蕊之所以取這樣的態度,固然有感激唐與正賞遇之恩不肯誣他這個因素,但主要還是為了明辨“是非真偽”,不願自汙。 *** 們似乎沒有“清白”可言,但不能因此就可任意將莫須有的罪名強加於她們,她們的人格和尊嚴是不容傷害的。恩格斯說: *** 們“把自己的境況看成是壹種不可避免的不幸,既然已經遭到這種不幸,她們就不得不忍受這種不幸,但這決不應該損害她們的人格,也不應該損害她們的尊嚴” (《馬恩全集》第38卷《致奧古斯特·倍倍爾》)。嚴蕊幾乎用生命為代價,與高官大儒抗爭,捍衛了自己的——壹個卑賤者的人格和尊嚴,表現出屈辱者的剛直品格,確實是壹位深可敬重的女子。“白面秀才落得爭,紅顏女子落得苦。”嚴蕊是被卷進官場鬥爭旋渦的無辜者,是官場鬥爭的犧牲品。本已淪落風塵,復又遭此冤獄,真是個不幸而又不幸的悲劇人物。在中國古代小說,乃至戲劇作品所塑造的 *** 形象系列中,嚴蕊就是作為這樣壹個獨特的悲劇人物出現在 *** 形象畫廊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