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右”運動時患上憂郁癥
大鳴大放的時候屠岸發表了反對“外行領導內行”的意見,加上屠岸自曝1945年時曾經在壹個文藝晚會上朗誦過胡風分子綠原的詩歌,結果屠岸非常敬重的壹位同誌在全劇協的會上宣布:“想不到屠岸這麽多問題。”後來屠岸被保護過關,下放到離北京不遠的壹個郊區當鄉黨委副書記,每天的勞動強度都比較大,對於屠岸這種在城市裏長大的人來說,體力勞動是很好的鍛煉,但屠岸在心理上承受不了那種隨時可能會被調回北京挨批的壓力。記得上大學到壹半的時候,屠岸生了肺病。當時大家對肺病都有點談虎色變,屠岸在上海交通大學念書時最好的朋友和屠岸母親的妹妹都是生肺病死的。而屠岸活過來了,壹個原因是,屠岸的妻子、當時還是女朋友的她知道屠岸病重後,就對屠岸說:“屠岸是屬於妳的了!”但更重要的是,屠岸有信仰的支撐——屠岸在發現肺病之前參加了***產黨,屠岸的生命不屬於屠岸自己,全部都交給黨和民族了。 可是,這個信仰在反右時破滅了,屠岸成了“反黨”的,當時打了好多右派,屠岸也不相信他們是反黨的。屠岸想不通了,內心焦慮、茫然……惟壹的安慰是未來壹定能夠解釋清楚,但未來什麽時候才能到來呢?那時屠岸肺病復發,醫生給屠岸開了假條,讓屠岸在家休息,有半年的時間屠岸惶惶不可終日,經常睡不著覺,吃完安眠藥之後才能睡壹到兩個小時,內心慌亂、完全不能靜下心來,講話講著講著就發楞。但屠岸外出的時候都掩飾得很好,除了屠岸愛人之外,誰也不知道屠岸患憂郁癥的事情。
屠岸去醫院看病的時候,才發現得憂郁癥的人多得不得了,病友們見了面就互相詢問對方這段時間睡眠如何。那時憂郁癥還叫“神經官能癥”,安眠藥的名字叫“利眠寧”。醫生對屠岸說:“妳的情緒要平穩,有些事情不要去想。”他說得對,但要真正做到並不容易。屠岸的妻子是非常好的妻子,她想盡各種辦法安慰屠岸,後來她看屠岸過於緊張就去找黨支部書記,問會不會把屠岸定成右派,書記說:“妳回去跟屠岸講,屠岸是個好同誌!有錯改了就好,不要緊張。”書記的話給屠岸吃了定心丸,屠岸的情緒平靜了幾天,但是想到還有壹些好朋友和同事被開除公職或者送去北大荒勞改,慢慢地屠岸又陷入憂郁癥中去了。
“文革”中,脖子都已伸進繩套
“文革”中,屠岸再次患上憂郁癥,並且有壹度不想活了。屠岸本來是***產黨員,怎麽會突然變成三反分子呢?屠岸在牛棚裏待了兩年半,每天都要早請示晚匯報,匯報屠岸今天背了多少毛澤東著作,另外還要寫思想匯報,寫的時候還用藍印紙復印下來留個底,不然將來都不知道自己說了些什麽。寫下的都是些違心的話,屠岸得說自己錯了,毛主席說過壹句話:“有的人做事情動機是好的,但效果可能不好。”屠岸就是用這個來說服自己承認錯了。
當年屠岸的那間牛棚裏住了好多人,屠岸和賀敬之、張穎(他曾經是周總理的秘書)住在壹間屋子裏,鳳子住在屠岸的隔壁。但人與人之間不能互相問思想情況,兩個人竊竊私語是千萬不行的,因為其他人會向上匯報——寫思想匯報不光要匯報自己的思想,還要匯報看到的情況。
有時屠岸看到有些人神態不對,也不敢問,惟有周末才能回到家中和妻子交流。屠岸很佩服他的壹個同事戴不凡,他和屠岸壹樣都是《戲劇報》的常務編委,他學問很好,是戲劇學方面的專家。他和屠岸的命運差不多,比屠岸還多壹頂“反動學術權威”的帽子,屠岸們曾經睡在壹個通鋪上,壹到晚上他倒頭便睡,鼾聲如雷,讓屠岸非常羨慕,也被他的鼾聲吵得更加睡不著。 到了1967年情況最嚴重的時候,屠岸不想活了:跳樓吧,形象不好;投水呢,冬天護城河的水太淺……最終屠岸選擇了上吊。繩子掛起來了,屠岸已經把脖子伸到繩套裏試了試,但屠岸最終沒有死,因為屠岸看到他四歲的女兒、屠岸最寵愛的小女兒她看著他,她不知道屠岸是在尋死覓活,她看著屠岸的眼神裏充滿了依戀,屠岸感到她很愛他,他不能走,不能讓她當孤兒。
那時候妳若自殺,不會有人同情妳,只會給妳最大的責難,因為妳自殺是自絕於民。屠岸也怕死,但他遭受的精神侮辱太厲害了,人格全部掃地。那時,死亡對於屠岸來說是親切的、甜蜜的,屠岸想要去追求它。可是看到女兒的時候,屠岸想他不能去追逐甜蜜,他還要繼續忍受苦難。
1968年之後,看到被關進牛棚的人鋪天蓋地,他想:關牛棚也不過如此吧!便也能睡得著覺了,睡不著的時候就背誦杜甫、李商隱或者莎士比亞和濟慈的詩。
始終沒有走出那片陰影
1968年的壹天,屠岸在文聯大樓(也就是現在的商務印書館)吃飯,突然聽到很悶的壹個聲響,外面嚷嚷起來, 人群都圍了上去。屠岸也跑過去看,原來是壹個作家協會新吸收來的幹部跳樓了,他姓朱,還是壹個烈士的兒子,那壹天作家協會的人在四層批鬥了他,結束之後他從五樓的廁所裏跳了下來,沒有流血,但內臟全部破裂,送到醫院之後很快就宣布死亡。 他被鬥的原因是他在壹本毛主席詩詞上做了批註,結果被人揭發了。大字報把他的批註都公布了出來,其實他的批註都是對毛主席詩詞的稱贊,只是說其中有兩首平平,沒有警句,並沒有說毛主席壞話。批鬥完之後有人對他說:“妳等著,馬上就把妳送公安局去。”他想不開,就從樓上跳了下來。
那時,常常發生這些可怕的事情。怎麽辦?只能忍受,咬緊牙關忍受。屠岸的妻子說:“將來總有見天日的壹天,來救屠岸們的人不會是別人,是毛主席。”屠岸是在1969年4月15日被落實政策的,首先做自屠岸檢討,然後再接受批判,最後宣判:“妳還是可救的,可以與群眾壹起學習,做群眾讓妳做的事情。”聽到這句話,屠岸想:總算有這麽壹天了。心中有壹種舒解和喜悅的感情,也有壹絲悲涼……
前幾年,妻子去世之後屠岸又壹度陷入憂郁癥中去,不過屠岸基本上還算開朗,晚上也睡得著,但政治運動給他心裏留下的陰影,他始終都沒有完全走出來,甚至還會做噩夢,夢見在迷宮裏找不著出路、考試不及格或者欠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