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其實是來自希羅多德的《歷史》中的壹則記載。在公元前7世紀,埃及第26王朝法老尼科(Necho II)“派遣腓尼基人乘船出發,命令他們在回航的時候要通過赫拉克勒斯之柱*,最後進入北海*,再回到埃及。於是腓尼基人便從紅海出發而航行到南海上面去,而在秋天到來的時候,他們不管航行到利比亞*的什麽地方都要上岸並在那裏播種,並在那裏壹直等到收獲的時節,然後收割谷物以後,他們再繼續航行,而在兩年之後到第三年的時候,他們便繞過了赫拉克勒斯之柱回到了埃及。”為了證明這次遠征的真實性,腓尼基人還拿出了自己的證據,“在回來之後他們說,在繞行利比亞的時候,太陽是在他們右手邊的”。不過希羅多德自己對於腓尼基人的遠征持懷疑態度,他補充道:“有的人也許信他們的話,但是我是不相信的。”
(*北海即地中海;赫拉克勒斯之柱,即古希臘人口中的直布羅陀海峽,因海峽兩岸邊聳立的海岬而得名;利比亞,即非洲)
事實上,腓尼基人的話可能是真的,因為向西繞過好望角的時候太陽的確實在右手邊。假如希羅多德是因為這個細節否定這個故事,那麽他錯了。
除去希羅多德的記述,這次偉大的遠征鮮有其他證據。然而,這個故事可能是真的,因為這次遠征距離希羅多德生活的年代並不遠。希羅多德寫《歷史》的時候是在公元前440年,而法老尼科即位是在公元前610年。而且盡管《歷史》中存在壹些誇張的記述,但信史依然是大多數,而且希羅多德不見得會編故事去騙人,他只是壹字不差地記述他聽到的故事,更何況他本身就對這個故事表達了懷疑呢?
支持這個故事的另壹個證據是,埃及人很早就和壹個叫做蓬特的國家(Land of Punt,可能是今索馬裏附近)有了商業聯系。而腓尼基人則於公元前800年*在西班牙西南海岸,也就是大西洋沿岸,建立了商港加的斯(Gadiz)。腓尼基人同時也擁有可以穿過直布羅陀海峽,進入波濤洶湧的大西洋,到達摩洛哥的船只。埃及人雖然不如腓尼基人那麽精通航海,但也有著多年的航海經驗,比如前往位於黎凡特海岸的比布魯斯(Byblos),亦或者南方的蓬特。
(*這是考古發現最早的文物所處的時期,建城可能是在公元前1100年)
從技術層面上講,學界普遍認為公元前7世紀的帆船環行非洲是可能的。如果他們始終沿海岸航行,那麽基本不會碰上什麽問題。歷史學家還模擬了腓尼基人航行的各個步驟,包括幾時能等來合適的風,可能的停靠地點。模擬結果表明,不僅幾乎壹路上季風和洋流十分友好,而且所用時間正好就是兩年。從前還有個名為“Phoenicia Ship Expedition”(腓尼基之船探險)的項目,壹夥人復制了壹艘公元前7世紀的腓尼基商船,在2010年成功繞行非洲。
至於洋流與風是否真的十分友好,有學者提出了異見。比如法國學者保羅·佩迪什在其《古代希臘人的地理學》中表示願意相信腓尼基人成功繞行了非洲,但他們必須在塞內加爾止步並走陸路回去。他說:“從塞內加爾到直布羅陀的航行當年是不可行的,因為有與海岸平行不間斷的東北風。”這就是我們熟知的東北信風和加那利寒流,保羅·佩迪什認為是無法逾越的。而且,摩洛哥的摩加多爾島以南的非洲並沒有發現古代遺跡,有記載的古代地理發現最遠也至於加那利群島。
這個故事也符合尼科二世的對外政策。尼科在位時期,埃及大力發展對外貿易。為了尋求更多的商業利益,曾多次派人開辟新的航路。他還試圖開辟過紅海至尼羅河的運河,長達85公裏,寬度和深度足夠海船通行。不過據希羅多德所說,法老因為壹個預言中止了這項偉大的工程,這個預言聲稱這條運河將是為異邦人修建的。後來果真如此,波斯人征服了埃及後,大流士最終修完了這條運河。這條運河可以說就是蘇伊士運河的前身。
我們也無法從同時期埃及的其他史料中找到有關於這次探險的確切證據,因此這次冒險可能從來沒有發生過。事實上,埃及學者阿蘭·艾勞德(Alan Lloyd)堅信這次冒險完全沒有發生過。他認為法老沒有足夠強的動機去組織這樣的壹次探險。在希羅多德的書中,法老尼克被描繪成壹個理智的君主。如果是出於經濟目的,埃及人不見得要如此冒險和腓尼基人爭奪地中海的商路;如果是出於軍事目的,從海上進攻自己的老對手——新巴比倫王國,也不用繞行非洲。再者,優秀船舶和水手都是寶貴的,尼科不大可能會冒這個險。阿蘭·艾勞德在書中這麽寫到:“如果我們不能替埃及人找出什麽特別有力的理由,那麽我們就有很好的理由去懷疑這次遠征的真實性。”
其實,如果要證實這個故事的真偽,我們只需要提出壹個假設性的問題——以當時人的地理知識,能否編出“在繞行利比亞的時候,太陽是在他們右手邊的”這樣技術性十足的情節?
在希羅多德的時代是可能的。希羅多德自己雖然不是壹個天文學家,但是同時代的天文學應該已經足夠支撐這個情節。先不論傳說公元前五世紀的畢達哥拉斯就已經認為地球是球體。對於太陽運動,按照《愛奧尼亞地圖》*,那時的人認為太陽夏季是東北出西北落,冬季是東南升西南落,世界被平行地劃為各種地帶——他們已經有了回歸線的想法,壹個在斯基泰,壹個在埃及,而赤道在地中海中央。希羅多德就是這樣解釋尼羅河洪水泛濫的:“因為冬季太陽吸引尼羅河水,這和他夏季吸引位於其下方的河流的水的情況是壹樣的,因而河水流量減少了。
(*阿納克西曼德之後,古希臘人中流行的地圖的通稱,因為繪制者多為愛奧尼亞人,故此得名)
不幸的是,地中海的人們當時並不知道,北回歸線事實上實在他們的南邊的埃及而不是北方的多瑙河。也就是說,在地中海區域人們眼中,正午太陽始終在他們的南方。唯壹知道正午太陽也可以在北的只能是南下過北回歸線的埃及人。而希臘人可能從埃及人口中得到了這個知識,而且希臘人忠於幾何上的完美,在愛奧尼亞地圖上也不會例外,因此按照希羅多德他們希臘人的世界觀,太陽運動應該是這樣的。(↓)
事實上,希羅多德可能省略了壹個重要細節,即何時的太陽是在向西航行的腓尼基人水手右手邊的。因為腓尼基人如果想欺騙已經知道夏季在北回歸線內太陽在北的法老的話,那麽只有說自己是在冬季看到太陽是在自己右手邊才能使法老信服。(環繞非洲不會感覺到明顯的季節變化)
這樣以來,希羅多德質疑這個故事的理由就出現了。因為按照這個太陽運動的示意圖,如果想要在冬季看見正午的太陽是在北邊,那麽必然要向南航行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這個地方甚至可能超過人們想象中最大的地理範圍。 希羅多德顯然不相信非洲能延伸這麽長 。而托勒密(公元90年-公元168年)之前的某位地理學家可能從某個曾經跨過南回歸線(見到冬季正午太陽在自己以北)但沒有見到好望角的船長得到了壹個近乎絕望的觀念,於是托勒密的地圖中非洲是向南無限延伸的。
那麽法老就相信腓尼基人的話嗎?希羅多德沒有說。“在繞行利比亞的時候,太陽是在他們右手邊”這句話究竟是腓尼基人說給法老聽的,還是埃及祭祀說給希羅多德這個無知的異邦旅行家聽的?我們不知道埃及人和腓尼基人在當時信奉的是不是也是這種世界觀。如果當時的世界觀就是這樣,那麽腓尼基人為什麽要“違背”這個世界觀,編造離奇壹個情節呢?如果當時的世界觀,特別是有關於太陽運動的認識不是這樣,那麽腓尼基人又如何能憑空捏造出這樣的情節呢。
這麽說來,腓尼基人或許真的繞行了非洲。
假如這個遠征發生過,其實只要這艘船出現在地中海上,那麽就無需搬出“太陽在右手邊”的情節使法老信服了。也許正如保羅·佩迪什所說的,腓尼基人只得在塞內加爾上岸走陸路回去,那麽為什麽他們沒像另外壹位航海家漢諾(Hanno)壹樣帶來赤道地區的“特產”?也許腓尼基人不幸遺失了它們,也許這些東西後來毀於戰火。就算是腓尼基人身無分文回到埃及,為什麽他們也沒有留下任何知識,以至於後人對於亞丁灣以南的非洲依然壹無所知?
或許我們還可以猜測,希羅多德認為這個故事不靠譜於是省略了大部分細節,而唯壹記下的,正是他認為這個故事不可能是真的的關鍵證據——“太陽在右手邊”。而這個恰恰是真的。
在希羅多德的《歷史》中還記載了另壹件嘗試周航利比亞但未果的故事。這個故事源於迦太基人,壹個人奸汙了壹位要出嫁的女兒,於是國王下令處死他,但是他的母親,即大流士的姊妹為他求情,說要與其刺死他,不如給他壹個更嚴重的懲罰——讓他周航利比亞。於是這位戴罪之人就從埃及人那裏得到了船和船員出發(註意是埃及人)。這位戴罪之人越過赫拉克勒斯之柱向南航行了很久很久,看不到邊際,最後由於害怕寂寞和危險匆匆返航了。他自我辯解道自己掉頭回來是因為船的進路受到阻撓不能前進,還說自己遇到了壹個矮人的國家,那裏的人穿著椰子葉做的衣服。但是國王不相信他,還是將他處死了。
這個故事也許可以說明,當時的人們的確認為繞行非洲是可行的,盡管這壹定非常艱難,以至於作為壹個比死刑還嚴重的懲罰。
現代的考古成果表明,我們不可低估古人的航海成果。腓尼基人向北曾經到過不列顛,維京海盜早在哥倫布之前就達到了美洲,航海設備遠不如前兩者的波利尼西亞人殖民了太平洋上的無數與世隔絕的群島。輝煌的古代文明使我們產生了無數遐想。甚至有人生拉硬扯,說繞航非洲的埃及艦隊曾經有幾艘船分開來,乘著信風到達了巴西,然後又到了北美,在那裏建立殖民地,傳播了埃及文化,於是瑪雅人就仿照埃及人修建了自己的金字塔。當然,這種說法也是建立在壹個除了希羅多德的懷疑外找不到任何有力證據的故事上的。
PS:很多人認為希羅多德質疑這個故事是因為按照當時希臘人流行的觀念,特別是在古老的“愛奧尼亞地圖”*中,除了蘇伊士地峽,亞洲和非洲還有另外壹塊是連在壹起的,尼羅河和印度河是同壹條河流,印度河就是尼羅河的上遊。亞歷山大就曾經錯誤地這麽認為。在這方面,遠在他之前,大流士知道的比他正確的多。公元前515年,大流士征服印度河流域後,派遣西拉克斯(scylax)從印度河溯流而下進行探險。他先到了波斯灣,又繞行了阿拉伯半島,歷時三十個月*後最終達到蘇伊士灣,以此推翻了亞洲與非洲連在壹起,尼羅河即是印度河的觀點。希羅多德記述過西拉克斯的故事,所以他也應該知道紅海之外是壹片廣闊的外海。(順便說壹句,西拉克斯不是第壹個人,印度河流域的哈拉巴文化很早就與兩河流域有海上的貿易聯系)
參考資料包括但不限於:
《歷史》希羅多德
《古代希臘人的地理學》保羅·佩迪什
《第二十六王朝埃及對外交往研究》馬壹舟
Necho II's African Circumnavigation Jimmy Dunn?
/featurestories/nechoafrica.htm
Herodotus on the First Circumnavigation of Africa ? Livius.org ?
http://www.livius.org/sources/content/herodotus/herodotus-on-the-first-circumnavigation-of-africa/
How accepted is the hypothesis that Phoenician sailors circumnavigated Africa in antiquity? 中的壹則回答(貌似自帶超鏈接,就不貼了)
Lehi’s Voyage Demonstrated: Phoenicia Expedition! Rod Meldrum?
http://bookofmormonevidence.org/lehis-voyage-demonstrated-phoenicia-expedition/
Phoenicians Before Columbus Expedition 的官網(自帶超鏈接)
各種英文維基百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