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壹,從基本的層面上講,這依然是聞壹多滿懷深情的愛國主義詩篇,詩的中心意義就是激賞中華民族的偉大、中華文化的悠久與燦爛。詩人歷數了中國歷史上無數的仁人誌士、英雄豪傑,有我們民族的遠祖黃帝,有“遍嘗百草”的中國農業文明先師神農,有德高望重、治國有方而成為萬世景仰的堯舜,還有血性豪俠、反抗強暴的荊軻聶政,這都是中國人引以為榮的楷模,他們象燈塔壹樣永遠照耀在民族歷史的最前端,勉勵後來者奮鬥不息;在以後漫長的文明發展史上,又曾不斷湧現出壹系列高尚的、智慧的賢人,如孫子、莊周、淳於髡、東方朔等等。傳說中的麒麟向來被中國人當作“仁獸”,壹生推行仁義道德的孔子見麒麟之死而傷道窮,從此絕筆。莊周文章的幽默辛辣、壹針見血,淳於髡數使諸侯,滑稽善辯,東方朔更是以見多識廣、聰慧過人著稱。先賢的事跡是難以數盡的,隨便拈出幾個便讓人思慕不已。接著,詩人又借用歷史傳說,極力表現了中華文化悠久的歷史和奇幻燦爛的氣質。據稱伏羲氏教人結網捕魚,馴養牲畜,教民嫁娶,還仰觀天文,俯察地理,創八卦,立文字,文明的繁盛引起了“龍馬出河”、“鳳凰授歌”。這些傳說為中華文化塗上了壹層神秘的迷離的光環。詩人又想象著中華大地的自然風物,有沈默不語的戈壁灘,莊嚴雄偉的五嶽山峰,長江黃河浩浩湯湯,波瀾壯闊,如壹首和諧的交響樂,泰山裏的山間流水,幾千年來泣然下滴,永不停息,這又是多麽堅韌的毅力。於是,在大自然的身上,詩人又壹次為中華民族的精神所感染:它沈默而莊嚴,壯麗而和諧,堅韌而綿長。
聞壹多滿腔熱情地歌頌了民族輝煌的歷史與人文精神,這主要還是出於壹種“文化自衛”的目的,在東西方兩大文明的交匯、沖撞之中,詩人時刻感到了“被征服”、“被同化”的危險。他認為,文化上被侵略的危險和災難實在要比政治的、軍事的侵略大得多。“我愛中國因他是我的祖國,而尤因他是有他那種可敬愛的文化的國家;……愛祖國是情緒底事,愛文化是理智底事。”(《“女神”之地方色彩》)經過理智的思考,詩人認定,只有大力弘揚中華文化,特別是要努力喚起當代中國人的自尊自強精神,才有可能抵禦西方列強的“文化侵略”,這首詩如此激動地數說著歷史,追憶著先賢,其根本目的正在於此。
不過,僅僅停留在這壹思想層面上,聞壹多的個性特色便還是不夠鮮明突出的。可以這樣說,從鴉片戰爭以降,中國社會、中國文化又始終處於西方社會、西方文化的威懾之中,隨著東西方文化交流以勢不可擋的趨向蓬勃展開,外來的滲透在所難免,而民族文化的衰弱也仿佛是歷史的必然過程。面對這樣的事實,絕大多數的近現代中國知識分子是很難接受的,從洋務派到《學衡》諸公,也包括現代文化史上的幾次大的“東西之爭”及民族文化討論,我們都可以從中看到中國知識分子的壹個普遍性的選擇,這就是以弘揚中國傳統文化的方式相自衛,並與西方文化相對抗。
那麽,在這樣壹個大的文化思潮的背景下,聞壹多的特色是什麽呢?那就是他在熱烈地贊頌中國文化的同時依然保持著清醒的頭腦和敏銳的現實主義意識。在二十世紀文明的浪濤拍擊聲裏,他分明意識到,我們古老的文化畢竟老得僵硬了,所有的輝煌都成為遙遠的歷史,不再可能復活,未來的中國文化的繁榮很難說就還是“河馬獻來的饋禮”,是“九苞鳳凰”傳授的音樂節奏;當代中國人也似乎有他們自己的生活方式、人生情趣,並不都如詩人所想象的那樣迷醉於漫長的過去。那麽,弘揚民族文化、抵禦外來侵略的希望何在呢?詩人難以掩飾他由此而產生的迷惘和痛苦。這也就是《祈禱》思想內涵的第二個層面。
第二,全詩表現了聞壹多在呼喚民族文化復興之際的沈痛的現實感受。詩歌自始至終響徹著這樣的話:“請告訴我誰是中國人”,劈頭蓋臉地撲過來,讓人猝不及防,它那鮮明的情感色彩與它在意義上的蹊蹺費解形成了強烈的反差效果:誰是中國人,這還難回答嗎,是妳,是我,是當時的“四萬萬同胞”。但是,聞壹多偏偏要這樣頑固地追問,可見,他所謂的“中國人”並不是壹般的“國籍”概念,而是他心目中的能夠稱得上黃帝後裔的俊傑。“中國人”就是如癡如醉地熱愛民族文化,捍衛中華傳統的人,而他所觀察到的“同胞”卻太怯弱太卑下了,他們完全沒有能力肩負起復興中國的重任。在《長城下之哀歌》壹詩中,詩人甚至說:“從今只有半死囚奴,鵠面鳩形。/抱著金子從礦坑裏爬上來,/給吃人的大王們獻壽謝恩。”“從今瞥著萬只眼睛在街市上,/骷髏拜骷髏,骷髏趕著骷髏走。”既然壹個真正的“中國人”都難以尋覓,那麽“如何把記憶抱緊”就當然成了問題。而“民族的偉大”也就需要我們也重新清醒、重新講述。“輕輕的告訴我,不要喧嘩!”這句妙在“輕輕”二字之上,可以想象,在碌碌營利的現代社會,到處是詩人討厭的喧囂嘈雜、壹片狼藉,也許我們並不缺乏形形色色的“地大物博”之辭,但那主要是向西方的主人“獻壽謝恩”,奴才為了討得主子的歡心,就需要竭力誇張自己的成果,“喧嘩”壹陣;而“輕輕”才是發諸內心深處的真摯和深情。可惜到如今,象這樣的“輕輕”卻也要詩人在滿世界地尋找了。從這裏,我們也發現了詩歌的第三層涵義。
第三,全詩表現了聞壹多在迷惘悲觀中執著追求、苦苦尋覓的探索精神。詩歌幾乎全是由祈使句與疑問句組成,生動地傳達出了詩人努力擺脫疑惑、反抗絕望的掙紮過程。“祈禱”原是宗教術語,是凡人向上蒼祈求,表達心願。“祈禱”是人生痛苦之使然,“祈禱”是對人間力量絕望的結果;但“祈禱”終究還是有所希望,特別是渴望那種來自於冥冥之中的超自然威力的降臨,從這沒有希望的世界重新制造出希望來。這或許就代表了聞壹多那無可奈何的掙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