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續出了幾樁事,艾香宰全家惶惶然,便從山裏請了位巫師來跳神,那巫師壹進院子,就指著拴在房柱上的花鷹說:“這條狗身上的陰氣很重,會給主人家招災惹禍。唔,它眼睛裏整天淌黑淚呢。”艾香宰當即把花鷹拉過來,撩開它臉頰上的白毛,果然發現在白的毛叢裏,藏著幾撮短黑毛,斷斷續續,從眼皮掛到嘴吻。艾香宰的小兒子掄起壹根栗木棍就要朝狗鼻梁敲去,被巫師擋住。巫師很鄭重地說:“這狗殺不得,誰殺了它,它身上的陰氣就像壹棵樹壹樣栽在誰家,禍根就紮在誰家,只能是賣掉或者送掉。”
於是,艾香宰放出口風,誰給十塊錢,就可以把狗牽走。
十塊錢只能買壹只雞,壹只雞換壹條狗,簡直跟白撿了似的。可是寨子裏的老百姓已曉得這是條不吉利的狗,再便宜也無人問津。
我是知識青年,不相信神神鬼鬼的事,我想,花鷹本來就是壹條黑毛白毛混雜的花狗,白臉上有幾根黑毛,是很正常的,什麽黑淚,純屬迷信。我那時已對打獵感興趣,極想養壹條獵狗,但獵狗身價金貴,我辛辛苦苦種壹年田,還抵不上壹條中等水平的獵狗,因為囊中羞澀。想養條獵狗的心願壹直未能實現,現在有這等便宜,豈肯錯過。我掏了十塊錢,把狗牽了回來。
我用金竹在我的小木屋的屋檐下搭了壹個狗棚,裏面鋪壹層柔軟的稻草,並用兩節龍竹做成壹個食槽壹個水槽,吊在狗棚門口,給花鷹布置了壹個新“家”。花鷹對這個新家頗為滿意,壹會兒鉆進去在稻草堆裏打幾個滾,壹會兒竄出來在我面前使勁搖它的黑尾巴,上下左右全方位地搖,像朵盛開的墨菊。它和我好象前世有緣似的,幾天工夫,就成了心心相印的朋友。每天早晨,太陽在壩子對面青翠的山峰上路出壹點紅,它就用爪子來扒我小木屋的門,準時把我從睡夢中叫醒;白天,我無論上山砍柴還是下田犁地,它都像影子似的跟著我。有時,它也會找寨子裏其他狗玩,但只要我壹叫它的名字,它立刻會撇下它的玩伴旋風般地奔回我身邊。有壹次,我感冒發燒,躺在床上不想吃東西,它從垃圾堆裏刨了壹根肉骨頭,把它認為最好吃的東西送到我的床邊,可惜,我沒法享用它的慷慨。。晚稻收割完了,大田裏,金黃的稻浪變成壹片寂寞的谷茬,農閑是狩獵的好季節,我帶著花鷹上山打野兔。不知怎麽搞的,在跳躍壹條只有半米寬的小溪時,腳脖子突然扭了壹下,崴了,當即腫了起來,疼得不能沾地,拄著拐棍好不容易才回到寨子,敷了半個月的草藥才見好轉。我又帶著花鷹到老林子裏去埋捕獸鐵夾,想捉幾只肉質細嫩的豪豬,到集市換點零用錢,我剛把捕獸鐵夾埋進布滿野獸足跡的小路上,鐵夾上的插銷自動脫離,我躲閃不及,砰地壹聲,鐵桿重重砸下來,砸在我的手背上,手背上立刻蒸起壹只烏血饅頭,壹個月不能捏筷子。連續兩次以外,我心裏未免發毛,回想起巫師所說的流黑淚的話,心想,莫非花鷹身上果真帶著陰氣,讓我倒黴?我信仰唯物主義,但不是個堅定的唯物主義者,天曉得這世界上究竟有沒有鬼。我想,我應當采取壹點防範措施,就用剪子把花鷹白臉上那幾小撮黑毛剪了個幹凈。黑毛倒是沒有了,但被剪去的地方露出紅色的皮肉,壹點壹點嵌在雪白的毛叢裏,黑淚變成了紅淚,紅淚,不就是血淚嗎?兇兆加碼,鬼氣上升,我心裏更別扭得慌。這時,又發生了壹件叫我魂飛魄散的事。那天夜裏,我到鄰寨的知青點找人聊天,半夜才帶著花鷹起身回家,沿著昆洛公路走了壹半,突然,花鷹咆哮起來,岔進壹條小路朝山坡奔去,我以為它發現了什麽值錢的獵物了,便興沖沖地跟在後面。天上沒有月亮,星光朦朧,能見度很低,我高壹腳低壹腳走得暈頭轉向。花鷹突然停止了吠叫,奔回我腳跟邊,它嘴裏叼著個什麽東西,白白的,圓圓的。我彎腰從它嘴裏接過來,湊到鼻子下壹看,差點驚厥得心臟停止跳動,我捧在手裏的是壹只骷髏,空空的頭顱裏燃燒著壹層綠色的磷光,從嘴洞、鼻洞和眼洞裏噴吐出來。我再瞪大眼睛四下壹瞧,東壹個土堆,西壹塊石碑,我正置身在壹片亂墳崗裏呢,我歇斯底裏地大叫壹聲,仍了骷髏,轉身就逃…… 這時,我開始相信,花鷹身上確實裹著壹團陰森森的鬼氣。我想,我雖然只是個生活在社會最底層的農民,卑微低賤,但這條命總比狗要值錢些吧,保自己的命還是保這條狗,當然是保自己的命。我降價五元想把花鷹處理掉,仍沒人肯要,殺又殺不得,賣有賣不脫,只好扔掉。
俗話說,攆不走的狗,餵不馴的狼。要想扔掉壹條忠誠的獵狗,並不是壹件容易的事。開始,我把屋檐下的狗棚拆了,把花鷹哄出家去,可它仍從籬笆洞鉆近來,躺在狗棚的舊址上,氣勢洶洶地朝我汪汪吠叫,好象在責問我:妳幹嗎要拆掉我的窩?真是個十足的無賴,妳是我花錢買來的,我有權要妳還是不要妳!驅逐家門行不通,就把妳送到森林裏去當野狗。我用塊布蒙住它的眼,借了輛自行車,壹口氣騎了十幾公裏,又爬了兩座山,扯了根藤子把它拴在荒山溝的壹棵小樹上,然後不等它咬斷脖子上的藤子,我就迅速騎著自行車回家。但第三天傍晚,我正在水井旁洗臉,猛然聽到村口傳來壹串熟悉的狗叫聲,接著,它像只壹樣滾到我面前,眼裏閃爍著久別重逢的驚喜,激動得叫聲都有有點喑啞了,拼命朝我懷裏撲,伸出長長的舌頭,要來舔我的臉。我火冒三丈,飛起壹腳朝它的腹部踢去,這壹腳踢得很重,嘣的壹聲,它像只被鏟中的足球,哀哀嚎叫著,滴溜溜滾出去,掙紮了好半天,才勉強站起來,身體朝左側彎曲成三十度的弧形,怎麽也伸不直了,痛苦地在原地旋著圈。顯然,我踢斷了它的肋骨,我有點於心不忍,可轉念壹想,不來點毒辣,怎能擺脫它的糾纏?我狠狠心,兇神惡煞地沖過去,擡起腳來裝著要再踢它的樣子,它夾起尾巴,傷心地嗚咽著,逃進竹林去了。
我松了壹口氣,心想,它被我像打冤家似的打成傷殘,大概會變愛為恨,再也不會來煩我了。可我想錯了,它並沒因為我踢斷肋骨而舍得離開我,我只要壹出門,就會看見它像個幽靈似的出現在我的視界內。它不再敢撲到我的懷裏來,也不再敢走到我的面前來,它總是在離我三四十米遠的地方,彎曲著身體,賊頭賊腦地窺探。我只要壹看它,它就使勁搖尾巴,如泣如訴地汪汪叫,目光充滿了委屈,弄得我心煩意亂,有壹種被鬼纏住了的害怕和惱怒。我連最後壹點憐憫之情都沒有了,忍無可忍,滋生了壹種想要徹底了結這件事的念頭。
那天,我用芭蕉葉包了幾坨香茅草烤牛肉,來到寨子後山的百丈崖上,懸崖極陡,連猴子都無法攀緣,絕壁上長著壹些帶刺的紫荊。不用說,花鷹還鬼鬼祟祟地跟在我後面。我用柔和的聲調叫道:“花鷹,過來。花鷹,過來!”它毫不戒備地從灌木背後躥出來,汪汪叫著,跑到我面前,尾巴搖得比紡車還快,眼裏壹片晶瑩的淚花,激動得渾身都在顫抖。這笨蛋,以為我真的要和它重修友情呢。我看見它毛上粘滿了樹脂草漿,斑斑駁駁,活像條癩皮狗,肚皮空癟癟的,怕是好幾天沒吃到壹頓飽飯了。這倒給我的計劃創造了有利條件。我掏出壹塊牛肉,濃郁的香味彌漫開來,花鷹興奮得朝我拿牛肉的手亂撲亂跳。我躲閃著,慢慢向懸崖邊緣移動,不知道是因為我的態度突然變得親切使它高興得忘乎所以,還是食物的香味刺激得它無暇去觀察地形,它在離懸崖壹尺遠的地方還無所顧及地躥跳著。我用身體擋住它的視線,攤開手掌,用牛肉在它的鼻吻前逗弄了兩下,然後突然將牛肉向懸崖外面拋出去,隨即橫跨壹步,閃出壹片空曠。花鷹縱身壹躍,向空中那塊牛肉咬去,它倒是準確地叼住了牛肉,可身體已完全沖出了懸崖。這時,它才意識到自己處境危險,急旋狗腰,想退落到懸崖上來,但已經晚了,它像塊掉進水裏的石頭壹樣,從懸崖上沈了下去。
唔,老天可以作證,不是我把它推下去的,我對我自己說,它是不小心摔下去的,不是謀殺,是意外事故!這樣我就沒有責任,不用內疚,當然也就不必擔心它身上的陰氣在它死後會像壹棵樹壹樣栽在我身上,紮根在我家。
我等著聽物體墜地的訇然聲響,可我聽到的卻是狗的哀叫聲。我趴在懸崖上,小心翼翼地伸出頭去壹看,哦,花鷹並沒墜進百丈深淵,它只掉下去壹米,就被壹叢紫荊擋住了。它身體躺在帶刺的紫荊叢裏,四只爪子艱難地摳住巖壁,嘴咬住壹根紫荊條,見我的臉從懸崖上伸出來,喉嚨裏發出咿咿嗚嗚的哀叫,眼睛裏泛起壹片乞憐的光,這種時候了,還不忘記朝我搖甩那條黑尾巴。我知道,它這是在向我求救,我只要伸下壹只手去,就可把它從絕境中救出來,但我沒這樣去做。我觀察了壹下,紫荊悠悠晃晃,承受不了它的重量,它咬著紫荊條摳著巖壁,也不可能堅持多久,遲早是要摔下去的。我放心地站起來,拍拍身上的灰,回寨子去了。我沒想到狗的生存能力這麽強,當天下午,我從流沙河釣魚回來,壹進寨子的龍巴門,就撞見了花鷹。它渾身被紫荊撕扯得傷痕累累,血幾乎把身上白的毛全染紅了,嘴豁開壹個大口子,含著壹團血沫;我不知道它是怎麽死裏逃生的,也許是用嘴叼著紫荊條,忍受著倒刺撕爛口腔的疼痛,壹點壹點從絕壁爬到緩坡去的;也許是像坐多級滑梯壹樣從上面這叢紫荊滑到下面那叢紫荊終於滑出百丈深淵。我沒興趣考察它的歷險記,只擔心它還會來纏我,但這壹次它學乖了,也知趣了,看見我,不再搖尾巴,也不再柔聲吠叫,壹扭頭鉆進水溝,躲得遠遠的。這以後,它不再像幽靈似的跟在我身後了,也不再跑到我的屋檐下來了,有時偶然在田邊地角相遇,它也只用壹種十分復雜的眼光多看我壹眼,就識相地離開去。
謝天謝地,我總算擺脫了它的糾纏。
半個月後的壹天中午,我到流沙河去遊泳,四周不見人影,靜悄悄的。我遊進壹片蘆葦,忽然聽見蘆葦叢裏嚓喇喇壹陣響,壹條兩丈來長的印度鱷,張著巨嘴,朝我遊來。我趕緊掉頭向岸上遊去。印度鱷雖然身體龐大,在水裏卻異常靈活,又扁又長的尾巴像支巨槳,輕輕壹劃,就像支箭壹樣躥了上來,離我只有十來米遠了。我還泡在河中央呢。我急了,壹面奮力劃動雙臂,壹面大呼救命。要命的是,這裏離寨子有壹公裏多,我嗓門再大別人也聽不見。我想,我馬上就會被該死的印度鱷銜住壹條腿,拖進河底的淤泥裏悶死,然後被大卸八塊吞進鱷魚的肚子裏去,明年的今天就是我的忌日。我絕望地遊著,叫著,突然,我聽見壹陣熟悉的狗吠聲,擡頭壹看,花鷹氣喘喘地出現在河堤上。“花鷹,快來救我!”我趕緊向它招手,大叫壹聲。它毫不猶豫地沖下河堤,撲通跳進水裏,迎著我遊過來。它因為斷了肋骨,遊泳的姿勢很別扭,彎仄著身體,像在跳水中芭蕾,但它遊得十分賣力,四條腿拼命踩水,很快就來到我的身邊。它好象從來沒有和我鬧過什麽不愉快,好象彼此之間從未產生過隔閡,貼到我的身上,黑尾巴從水裏豎起來,朝我搖了搖,用圓潤的聲音汪汪叫了兩聲,似乎在說,主人,妳別怕,我來了!然後,它轉過身去,沖著印度鱷發出壹串猛烈的咆哮,似乎在說,妳這個壞家夥,有我在,妳甭想傷害我主人的壹根毫毛!
花鷹為我擋住了印度鱷,為我擋住了兇惡的死神。
我爬到岸上,才敢回頭去看,但已經什麽也看不見了。茂密的蘆葦遮斷了我的視線,只聽到蘆葦深處傳來狗的吠叫聲和撕咬聲,傳來鱷魚尾巴的攪水聲和泥浪的翻卷聲……
我回到寨子,立刻動手在我的屋檐下搭狗棚。我要用草藥接好花鷹被我踢短的肋骨,用香皂洗去粘在它身上的樹脂草漿,煨壹鍋紅燒牛肉滋補它虛弱的身體,從此以後,我再也不會讓它離開我了,我想。我把狗棚蓋得特別寬敞,大得連我都能鉆進去睡。我覺得我應該和花鷹顛倒壹下位置,我只配做壹條狗,而它,完全有資格做壹個人。
我守在新蓋的狗棚前,等著我的花鷹歸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