露珠公主再次醒來時,天已經亮了,大海由黑色變成了藍色,但公主仍然感覺與畫中見過的完全不同。曾被夜色掩蓋的廣闊現在壹覽無遺,在清晨的天光下,海面上壹片空曠。但在公主的想象中,這空曠並不是饕餮魚所致,海是為了她空著,就像王宮中公主的宮殿空著等她入住壹樣。夜裏對長帆說過的那種願望現在更加強烈,她想象著廣闊的海面上出現壹葉屬於她的白帆,順風漂去,消失在遠方。
現在為她打傘的是寬姨,衛隊長在前面的海灘上向她們打招呼,讓她們過去。等她們走去後,他朝海的方向壹指說:“看,那就是墓島。”
公主首先看到的不是墓島,而是站在小島上的那個巨人,那顯然就是深水王子。他頂天立地站在島上,像海上的壹座孤峰。他的皮膚是日曬的棕色,強健的肌肉像孤峰上的巖石,他的頭發在海風飄蕩,像峰頂的樹叢。他長得很像冰沙,但比冰沙強壯,也沒有後者的陰郁,他的目光和表情都給人壹種大海般豁達的感覺。這時太陽還沒有升起,但巨人的頭頂已經沐浴在陽光中。金燦燦的,像著火似的。他用巨手搭涼棚眺望著遠有那麽壹瞬間,公主感覺她和巨人的目光相遇了,就跳著大喊:
“深水哥哥!我是露珠!我是妳的妹妹露珠!我們在這裏!”
巨人沒有反應,他的目光從這裏掃過,移向別處,然後放下手,若有所思地搖搖頭,轉向另壹個方向。
“他為什麽註意不到我們?”公主焦急地問。
“誰會註意到遠處的三只小螞蟻呢?”衛隊長說,然後轉向寬姨,“我說深水王子是巨人吧,妳現在看到了。”
“可我抱著他的時候他確實是壹個小小的嬰兒呀!怎麽會長得這麽高?不過巨人好啊,誰也擋不住他,他可以懲罰那些惡人,為公主找回畫像了!”
“那首先得讓他知道這裏發生了什麽事。”衛隊長搖搖頭說。
“我要過去,我們必須過去!到墓島上去!”公主抓住長帆說。
“過不去的,公主,這麽多年了,沒有人能夠登上墓島,那島上也沒有人能回來。”
“真想不出辦法嗎?”公主急得流出了眼淚,“我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找他,妳壹定知道該怎麽辦的!”
看著公主淚眼婆娑,長帆很不安,“我真的沒辦法,到這裏來是對的,妳必須遠離王宮,否則就是等死,但我當初就知道不可能去墓島。也許……可以用信鴿給他送壹封信。”
“那太好了,我們這就去找信鴿!”
“但那又有什麽用呢?即使他收到了信,也過不來,他雖然是巨人,到海中也會被饕餮魚撕碎的……先吃了早飯再想辦法吧,我去準備。”
“哎呀,我的盆!”寬姨叫起來,由於漲潮,海水湧上了沙灘,把昨天晚上公主洗臉用的木盆卷到了海中。盆已經向海裏漂出了壹段距離,盆倒扣著,裏面的洗臉水在海面泛起壹片雪白的肥皂泡沫。可以看到有幾條饕餮魚正在向盆遊去,它們黑色的鰭像利刀壹樣劃開水面,眼看木盆就要在它們的利齒下粉身碎骨了。
但壹件不可思議的事發生了:饕餮魚沒有去啃嚙木盆,而是都遊進了那片泡沫中,壹接觸泡沫,它們立刻停止遊動,全都浮上了水面,兇悍之氣蕩然無存,全變成了壹副懶洋洋的樣子,有的慢慢擺動魚尾,不是為了遊動而是表示愜意;有的則露出白色的肚皮仰躺在水面上。
三個人吃驚地看了壹會兒,公主說:“我知道它們的感覺,它們在泡沫中很舒服,渾身軟軟的像沒有骨頭壹樣,不願意動。”
寬姨說:“赫爾辛根默斯肯的香皂確實是好東西,可惜只有兩塊了。”
衛隊長說:“即使在赫爾辛根默斯肯,這種香皂也很珍貴。妳們知道它是怎樣造出來的嗎?赫爾辛根默斯肯有壹片神奇的樹林,那些樹叫魔泡樹,都長了上千年,很高大。平時魔泡樹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但如果刮起大風,魔泡樹就會被吹出肥皂泡來,風越大吹出的泡越多,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就是用那種泡泡做成的。收集那些肥皂泡十分困難,那些泡泡在大風中飄得極快,加上它們是全透明的,妳站在那裏很難看清它們,只有跑得和它們壹樣快,才能看到它們。騎最快的馬才能追上風中的泡泡,這樣的快馬在整個赫爾辛根默斯肯不超過十匹。當魔泡樹吹出泡泡時,制肥皂的人就騎著快馬順風狂奔,在馬上用壹種薄紗網兜收集泡泡。那些泡泡有大有小,但即使最大的泡泡,被收集到網兜裏破裂後,也只剩下肉眼都看不見的那麽壹小點兒。要收集幾十萬甚至上百萬的泡泡才能造出壹塊香皂,但香皂中的每壹個魔樹泡如果再溶於水,就又能生發出上百萬個泡泡,這就是香皂泡沫這麽多的原因。魔泡樹的泡泡都沒有重量,所以真正純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也完全沒重量,是世界上最輕的東西,但很貴重。寬姨的那些香皂可能是國王加冕時赫爾辛根默斯肯使團帶來的贈禮,後來……”
長帆突然停止了講述,若有所思地盯著海面。那裏,在雪白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的泡沫中,那幾條饕餮魚仍然懶散地躺浮著,在它們前,是完好無損的木盆。
“好像有壹個辦法到墓島上去!”長帆指著海面上的木盆說,“妳們想想,那要是壹只小船呢?”
“想也別想!”寬姨大叫起來,“公主怎麽能冒這個險?!”
“公主當然不能去,我去。”衛隊長從海面收回目光,從他堅定的眼神中,公主看出他已經下定了決心。
“妳壹個人去,怎樣讓深水王子相信妳?”公主說,她興奮得臉頰通紅,“我去,我必須去!”
“可就算妳到了島上,又怎麽證明自己的身份?”衛隊長打量著壹身平民裝束的公主說。
寬姨沒有說話,她知道有辦法。
“我們可以滴血認親。”公主說。
“即使這樣公主也不能去!這太嚇人了!”寬姨說,但她的口氣已經不是那麽決絕。
“我待在這裏就安全嗎?”公主指著寬姨手中旋轉著的黑傘說,“我們太引人註意了,冰沙很快會知道我們的行蹤,在這裏,我就是暫時逃過了那張畫,也逃不脫禁衛軍的追殺,到墓島上反而安全些。”
於是他們決定冒險了。
衛隊長從沙灘上找了壹只最小的船,用馬拖到水邊,就在浪花剛舔到船首的地方。找不到帆,但從其他的船上找到兩支舊槳。他讓公主和打傘的寬姨上了船,將寬姨拿出來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穿到劍上遞給公主,告訴她船壹下海就把香皂浸到水裏。然後他向海裏推船,壹直推到水齊腰深的地方才跳上船全力劃槳,小船載著三人向墓島方向駛去。
饕餮魚的黑鰭在周圍的海面上出現,向小船圍攏過來。公主坐在船尾,把穿在劍上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浸到海水中,船尾立刻湧現壹大團泡沫,在早晨的陽光中發出耀眼的白光,泡沫團迅速膨脹至壹人多高,並在船尾保持這個高度,在後面則隨著船的前行擴散開來,在海面形成雪白的壹片。饕餮魚紛紛遊進泡沫浮在其中,像躺在雪白的毛絨毯上壹樣享受著無與倫比的舒適愜意。公主第壹次這麽近看饕餮魚,它們除了肚皮通體烏黑,像鋼鐵做成的機器,但壹進入泡沫就變得懶散溫順。小船在平靜的海面上前進,後面拖曳了壹條長長的泡沫尾跡,像壹道落在海上的白雲帶。無數的饕餮魚從兩側遊過來進入泡沫中,像在進行壹場雲河中的朝聖。偶爾也有幾條從前方遊來的饕餮魚啃幾下船底,還把衛隊長手中的木槳咬下了壹小塊,但它們很快就被後面的泡沫所吸引,沒有造成大的破壞。看著船後海面上雪白的泡沫雲河,以及陶醉其中的饕餮魚,公主不由得想起了牧師講過的天堂。
海岸漸漸遠離,小船向墓島靠近。
寬姨突然喊道:“妳們看,深水王子好像矮了壹些!”
公主轉頭望去,寬姨說得沒錯,島上的王子仍是個巨人,但比在岸上看明顯矮了壹些,此時他仍背對著他們,眺望著別的方向。
公主收回目光,看著劃船的長帆,他此時顯得更加強健有力,強勁的肌肉塊塊鼓起,兩支長槳在他手中像壹對飛翔的翅膀,推動著小船平穩前行。這人似乎天生是壹個水手,在海上顯然比在陸地更加自如。
“王子看到我們了!”寬姨又喊道。墓島上,深水王子轉向了這邊,壹手指著小船的方向,眼中透出驚奇的目光,嘴還在動,像喊著什麽。他肯定會感到驚奇,除了這只出現在死亡之海上的小船外,船後的泡沫擴散開來,向後寬度逐漸增大,從他那個高度看過去,海面上仿佛出現了壹顆拖著雪白彗尾的彗星。
他們很快知道王子並非對他們喊話,他的腳下出現了幾個正常身高的人。從這個距離上,他們看上去很小,臉也看不清,但肯定都在朝這個方向看,有的還在揮手。
墓島原是個荒島,沒有原住民。二十年前,深水去島上釣魚時,陪同他的有壹名監護官、壹名王宮老師、幾名護衛和仆從。他們剛上島,成群的饕餮魚就遊到這片沿海,封死了他們回王國的航路。
他們發現,現在王子看上去又矮了壹些,似乎小船距海島越近,王子就越矮。
小船漸漸接近島岸,可以看清那些正常身高的人了,他們***八個人,大部分都穿著和王子壹樣的用帆布做的粗糙衣服,其中有兩個老者穿著王宮的制服,但都已經很破舊了,這些人大都掛著劍。他們向海灘跑來,王子遠遠地跟在後面,這時,他看(上)去僅有其他人的兩倍高,不再是巨人了。
衛隊長加速劃行,小船沖向島岸,壹道拍岸浪像巨手把小船向前推,船身震動了壹下,差點把公主顛下船去,船底觸到了沙灘。那些已經跑到海灘上的人看著小船猶豫不前,顯然是怕水中的饕餮魚,但還是有四個人跑上前來,幫忙把船穩住,扶公主下船。
“當心,公主不能離開傘!”下船時寬姨高聲說,同時使傘保持在公主上方,她這時打傘已經很熟練了,用壹只手也能保持傘的旋轉。
那些人毫不掩飾自己的驚奇,時而看看旋轉的黑傘,時而看看小船經過的海面——那裏,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的白沫和浮在海面的無數饕餮魚形成了壹條黑白相間的海路,連接著墓島和王國海岸。
深水王子也走上前來,這時,他的身高與普通人無異,甚至比這群人中的兩個高個子還矮壹些。他看著來人微笑著,像壹個寬厚的漁民,但公主卻從他身上看到了父王的影子,她扔下劍,熱淚盈眶地喊道:“哥哥,我是妳的妹妹露珠!”
“妳像我的妹妹。”王子微笑著,點點頭,向公主伸出雙手。但幾個人同時阻止了公主的靠近,把三位來者與王子隔開,其中有人佩劍已出鞘,警惕地盯著剛下船的衛隊長。後者沒有理會這邊的事,只是拾起公主扔下的劍察看,為了避免對方誤會,他小心地握著劍尖,發現經過這段航程,那塊穿在劍上的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只消耗了三分之壹左右。
“妳們必須證實公主的身份。”壹位老者說,他身上破舊的制服打理得很整齊,臉上飽經風霜,但留著像模像樣的胡須,顯然在這孤島歲月中他仍盡力保持著王國官員的儀表。“妳們不認識我了嗎?妳是暗林監護官,妳——”寬姨指指另壹位老者,“是廣田老師。”兩位老者都點點頭。廣田老師說:“寬姨,妳老了。”“妳們也老了。”寬姨說著,騰出壹只轉傘的手抹眼淚。
暗林監護官不為所動,仍壹絲不茍地說:“二十多年了,我們壹點都不知道王國發生了什麽,所以還是必須證實公主的身份,”他轉向公主,“請問,您願意滴血認親嗎?”
公主點點頭。
“我覺得沒必要,她肯定是我的妹妹。”王子說。
“殿下,必須這樣做。”監護官說。
有人拿來兩把很小的匕首,給監護官和老師每人壹把。與這些人銹跡斑斑的佩劍不同,兩把匕首寒光閃閃,像新的壹樣。公主伸出手來,監護官用匕首在她白嫩的食指上輕輕劃了壹下,用刀尖從破口取了壹滴血。暗林老師也從王子的手指上取了血樣,監護官從老師手中拿過匕首,小心翼翼地把刀尖上的兩滴血混在壹起,血立刻變成了純藍色。
“她是露珠公主。”監護官莊重地對王子說,然後同老師壹起向公主鞠躬。其他的幾個人都扶著劍柄單膝脆下,然後站起來閃到壹邊,讓王子和公主兄妹擁抱在壹起。
“小時候我抱過妳,那時妳才這麽大。”王子比畫著說。
公主向王子哭訴王國已經發生的事,王子握著她的手靜靜地聽著,他那飽經風霜但仍然年輕的臉上表情壹直從容鎮定。
大家都圍在王子和公主周圍,靜靜地聽著公主的講述,只有衛隊長在做著壹件奇怪的事。他時而快步跑開,在海灘上跑到很遠的地方看著王子,然後又跑回來從近前看他,如此反復好幾次,後來寬姨拉住了他。
“還是我說得對,王子不是巨人吧。”寬姨指指王子低聲說。
“他既是巨人又不是巨人。”衛隊長也壓低聲音說,“是這樣的:我們看壹般的人,他離得越遠在我們眼中就越小,是吧?但王子不是這樣,不管遠近,他在我們眼中的大小都是壹樣的,近看他是普通身高,遠看還是這麽高,所以遠看就像巨人了。”
寬姨點點頭,“好像真是這樣。”
聽完公主的講述,深水王子只是簡單地說:“我們回去。”
回王國的船只有兩只,王子與公主壹行三人坐在小船上,其余八人乘另壹只更大些的船,是二十年前載著王子壹行來墓島的船,有些漏水,但還能短程行駛。在來時的航道中,泡沫消散了壹些,但無數的饕餮魚仍然浮在海面上很少動彈,有些饕餮魚被船頭撞上,或被槳碰到,也只是懶洋洋地扭動幾下,沒有更多的動作。大船破舊的帆還能用,在前面行駛,從漂浮壹片的饕餮魚群中為後面的小船開出壹條路來。
“妳最好還是把香皂放到海裏,保險壹些,萬壹它們醒過來怎麽辦?”寬姨看著船周圍黑壓壓的饕餮魚,心有余悸地說。
公主說:“它們壹直醒著,只是很舒服,懶得動。香皂只剎壹塊半了,不要浪費,而且我以後再也不用它洗澡了。”
這時,前面的大船上有人喊道:“禁衛軍!”
在遠處王國的海岸上出現了壹支馬隊,像黑壓壓的潮水般湧上海灘,馬上騎士的盔甲和刀劍在陽光中閃亮。
“繼續走。”深水王子鎮定地說。
“他們是來殺我們的。”公主的臉色變得蒼白。
“不要怕,沒事的。”王子拍拍公主的手說。
露珠公主看著哥哥,現在她知道他更適合當國王。
由於是順風,盡管航道上有懶洋洋漂浮著的饕餮魚阻礙,回程也快了許多。當兩艘船幾乎同時靠上海灘時,禁衛軍的馬陣圍攏過來,密集地擋在他們面前,像壹堵森嚴的墻壁。公主和寬姨都大驚失色,但經驗豐富的衛隊長卻把提著的心多少放下壹些,他看到對方的劍都在鞘中,長矛也都豎直著;更重要的是,他看到了那些馬上的禁衛軍士兵的眼睛,他們都身著重甲,面部只露出雙眼,但那些眼睛越過他們盯著海面上那漂浮著饕餮魚的泡沫航道,目光中都露出深深的敬畏。壹名軍官翻身下馬,向剛靠岸的船跑來。大船上的人都跳下船,監護官、老師和幾名執劍的衛士把王子和公主檔在後面。
“這是深水王子和露珠公主,不得無禮!”監護官暗林對禁衛軍舉起壹只手臂大聲說。
跑過來的軍官壹手扶著插在沙灘上的劍,對王子和公主行單膝禮,“我們知道,但我們奉命追殺公主。”
“露珠公主是合法的王位繼承人!而冰沙是謀害國王的逆絨!妳們怎麽能聽他的調遣?!”
“我們知道,所以我們不會執行這個命令,但,冰沙王子已經於昨天下午加冕為國王,所以,禁衛軍現在也不知道該聽誰的指揮。”
監護官還想說什麽,但深水王子從後面走上前來制止了他,王子對軍官說:“這樣吧,我和公主與妳們壹起回王宮,等見到冰沙後,把事情做個了結。”
在王宮最豪華的宮殿中,頭戴王冠的冰沙正在同忠於他的大臣們縱酒狂歡。突然有人來報,說深水王子和寨珠公主統帥禁衛軍從海岸急速向王宮而來,再有壹個時辰就到了。宮殿中頓時陷入壹片死寂。
“深水?他是怎麽過海的?難道他長了翅膀?”冰沙自語道,但並沒有像其他人那樣面露驚恐,“沒什麽,禁衛軍不會受深水和露珠指揮,除非我死了……針眼畫師!”
隨著冰沙的召喚,針眼畫師從暗處無聲地走出,他仍然穿著那身灰鬥篷,顯得更瘦小了。
“妳,帶上雪浪紙和繪畫工具,騎快馬去深水來的方向,看他壹眼,然後把他畫下來。妳見到深水很容易,不用靠近他,他在天邊壹出現妳就能遠遠看到的。”
“是,我的王。”針眼低聲說,然後像老鼠壹樣無聲地離去了。
“至於露珠,壹個女孩子,成不了大氣候,我會盡快把她的那把傘搶走的。”冰沙說著,又端起酒杯。
賓會在壓抑的氣氛中結束,大臣們憂心仲鐘地離去,只剩下冰沙壹人陰郁地坐在空蕩蕩的大廳中。
不知過了多長時間,冰沙看到針眼畫師走了進來,他的心立刻提了起不,不是因為針眼兩手空空,也不是因為針眼的樣子——畫師右上去並沒有什麽變化,仍是那副小心翼翼的敏感模樣,而是因為他聽到畫師的腳步聲。以前,畫師走路悄無聲息,像灰鼠壹般從地面滑過,但這壹刻,冰沙聽到他發出了吧嗒吧嗒的腳步聲,像難以抑制的心跳。
“我的王,我見到了深水王子,但我不能把他畫下來。”針眼低著頭說。“難道他真的長了翅膀?”冰沙冷冷地問。“如果是那樣我也能畫下他,我能把他翅膀的每壹根羽毛都畫得栩栩如生.但,我的王,深水王子沒有長翅膀,比那更可怕:他不符合透視原理。”
“什麽是透視?”
“世界上所有的景物,在我們的視野中都是近大遠小,這就是透視原理。我是西洋畫派的畫師,西洋畫派遵循透視原理,所以我不可能畫出他。”
“有不遵循透視原理的畫派嗎?”
“有,東方畫派,我的王,妳看,那就是。”針眼指指大廳墻上掛著的壹幅卷軸水墨畫,畫面上是淡雅飄逸的山水,大片的留白似霧似水,與旁邊那些濃墨重彩的油畫風格迥異,“妳可以看出,那幅畫是不講究透視的。可是我沒學過東方畫派,空靈畫師不肯教我,也許他想到了這壹天。”
“妳去吧。”王子面無表情地說。
“是,我的王,深水王子就要到王宮了,他會殺了我,也會殺了妳。但我不會等著讓他殺死,我將自我了斷,我要畫出壹幅登峰造極的傑作,用我的生命。”針眼畫師說完就走了,他離去時的腳步再次變得悄無聲息。
冰沙招來了侍衛,說:“拿我的劍來。”
外面傳來密集的馬蹄聲,開始隱隱約約,但很快逼近,如暴雨般急驟,最後在宮殿外面戛然而止。
冰沙站起身,提劍走出宮殿。他看到深水王子正走上宮殿前長長的寬石階,露珠公主跟在他後面,寬姨為她打著黑傘。在石階下面的廣場上,是黑壓壓的禁衛軍陣列,軍隊只是沈默地等待,沒有明確表示支持哪壹方。冰沙第壹眼看到深水王子時,他有普通人的壹倍身高,但隨著他在臺階上越走越近,身高也在冰沙的眼中漸漸降低。
有那麽壹瞬間,冰沙的思緒回到了二十多年前的童年。那時,他已經知道了饕餮魚群正在遊向墓島海域,但還是誘騙深水去墓島釣魚。當時父王在焦慮中病倒了,他告訴深水,墓島有壹種魚,做成的魚肝油能治好父王的病。壹向穩重的深水競然相信了他,結果如他所願壹去不返,王國裏沒人知道真相,這壹直是他最得意的壹件事。
冰沙很快打斷思緒回到現實,深水已經走上宮殿前寬闊的平臺,他的身高已與正常人差不多了。
冰沙看著深水說:“我的哥哥,歡迎妳和妹妹回來,但妳們要明白,這是我的王國,我是國王,妳們必須立刻宣布臣服於我。”
深水壹手按在腰間生鑄佩劍的劍柄上,壹手指著冰沙說:“妳犯下了不可饒怒的罪行!”
冰沙冷冷壹笑,“針眼不能畫出妳的畫像,我的利劍卻可以刺穿妳的心臟!”說著他拔劍出鞘。
冰沙與深水的劍術不相上下,但由於後者不符合透視原理,冰沙很難準確判斷自己與對手的距離,處於明顯劣勢。決鬥很快結束,冰沙被深水壹劍刺穿胸膛,從高高的臺階上滾下去,在石階上拖出壹條長長的血跡。
禁衛軍歡呼起來,他們宣布忠於深水王子和露珠公主。
與此同時,衛隊長在王宮中搜尋針眼畫師。有人告訴他,畫師去了自己的畫室。畫室位於王宮僻靜的壹角,平時戒備森嚴,但由於王宮中突發的變故,守衛大部分離去,只留下了壹個哨兵。此人原是長帆的部下,說針眼在半個時辰前就進了畫室,壹直待在裏而沒有出來。衛隊長於是破門而入。
畫室沒有窗戶,兩個銀燭臺上的蠟燭大部分已經燃盡,使這裏像地堡壹樣陰冷。衛隊長沒有看到針眼畫師,這裏空無壹人,但他看到了畫架上的壹幅畫,是剛剛完成的,顏料還未幹,這是針眼的自畫像。確實是壹幅精妙絕倫的傑作,畫面像壹扇通向另壹個世界的窗口,針眼就在窗的另壹邊望著這個世界。盡管雪浪紙翹起的壹角證明這只足壹幅沒有生命的畫,衛隊長還是盡力避開畫中人那犀利的目光。
長帆環顧四周,看到了墻上掛著壹排畫像,有國王、王後和忠於他們的大臣,他壹眼就從中認出了露珠公主的畫像。畫中的公主讓他感到這陰暗的畫室如天國壹般明亮起來,畫中人的眼睛攝住了他的魂,使他久久陶醉其中。但長帆最後還是清醒了,他取下畫,拆掉畫框,把畫幅卷起來,毫不擾豫地在蠟燭上點燃了。
畫剛剛燒完,門開了,現實中的露珠公主走了進來,她仍然穿著那身樸素的平民衣服,自己打著黑傘。
“寬姨呢?”長帆問。
“我沒讓她來,我有話要對妳說。”
“妳的畫像已經燒了。”長帆指指地上仍然冒著紅光的灰燼說,“不用打傘了。”
公主讓手中的傘轉速慢下來,很快出現了夜鶯的鳴叫聲,隨著傘面的下垂,鳥鳴聲越來越大,也越來越急促,最後由夜鶯的叫聲變成寒鴿的嘶鳴,那是死神降臨前的最後警告。當傘最後合上時,隨著傘沿那幾顆石球吧嗒的碰撞,傘安靜下來。
公主安然無恙。
衛隊長看著公主,長長地出了壹口氣,又低頭看看灰燼,“可惜了,是幅好畫,真該讓妳看看,但我不敢再拖下去了……畫得真美。”
“比我還美嗎?”
“那就是妳。”長帆深情地說。
公主拿出了那壹塊半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她壹松手,沒有重量的雪白香皂就像羽毛似的飄浮在空氣中。
“我要離開王國,去大海上航行,妳願意跟我去嗎?”公主問。
“什麽?深水王子不是已經宣布,妳明天要加冕為女王嗎?他還說他會全力輔佐妳的。”
公主搖搖頭,“哥哥比我更適合當國王,再說,如果不是被困墓島,王位本來就應該由他繼承。他如果成為國王,站在王宮的高處,全國都能看到他。而我,我不想當女王,我覺得外面比王宮裏好,我也不想壹輩子都待在無故事王國,想到有故事的地方去。”
“那種生活艱難又危險。”
“我不怕。”公主的雙眼在燭光中煥發出生命的光芒,讓長帆感到周圍又亮了起來。
“我當然更不怕,公主我可以跟著妳到海的盡頭,到世界盡頭。”
“那我們就是最後兩個走出王國的人了。”公主說著,抓住了那壹塊半飄浮的香皂。
“這次我們乘帆船。”
“對,雪白的帆。”
第二天早晨,在王國的另壹處海岸上,有人看到海中出現了壹張白帆,那艘帆船後面拖曳著壹道白雲般的泡沫,在朝陽中駛向遠方。
以後,王國中的人們再也沒有得到露珠公主和長帆的消息。事實上王國得不到任何外界的消息,公主帶走了王國中最後壹塊半赫爾辛根默斯肯香皂,再也沒有人能夠沖破饕餮魚的封鎖。但沒有人抱怨,人們早已習慣了這樣的生活,這個故事結束後,無故事王國永遠無故事了。
但有時夜深人靜,也有人講述不是故事的故事,那是對露珠公主和長帆經歷的想象。每個人的想象都不壹樣,但人們都認為他倆到過無數神奇的國度,還到過像大海壹樣廣闊的陸地,他們永遠在航行和旅途中,不管走到哪裏,他們總是幸福地生活在壹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