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劇沒有國粹京劇、黃梅戲等劇種那麽有名,我對它卻情有獨鐘。原因有二:壹是從小看雷劇,看出了感情;而是雷劇相對我來說通俗易懂,而京劇、黃梅戲聽了半天,不知所雲。
我看得最多的是普通雷劇團演出的雷劇,鄉親們稱這種劇團為“厚皮班”,意指演員臉皮厚,什麽都敢演都能演。還有壹種高級雷劇團,從演員到劇團配備都較全面先進,壹般在高級劇院演出或者到外地表演,所以鄉下很難欣賞到高級劇團的表演的。
但在文化落後的農村,鄉親看到雷劇便心滿意足了。他們稱看雷劇為“看戲”。每逢廟祭、節日、喜事等日子,村裏就請來戲班子,搭臺唱戲三五晚。演出費用壹般是村民按全村人口均攤。如果覺得該戲班子表演出色,會再加演幾晚,有時村裏有錢人或者經商的人為了祈福,自己也會出錢加演。
有請戲班子傳統的村莊都會在村中心建壹個戲臺。戲臺呈長方體型,用沙石泥土堆砌而成。四角植四支電線柱子,用來掛布幕、電線等。
太陽剛落山,偌大壹個戲場子裏陸陸續續來了壹半人。農村人沒有先來後到的觀念,大家為了占個好位子,往往使用出很奇怪的辦法。有人早早就把桌子、椅子放在場子裏,叫自家孩子看著,有的甚至把牛車駕在場內較好位置,戲演幾晚就停在那裏幾晚,坐在牛車上看戲是不錯的選擇,累了困了,就在車床裏睡了。小孩子是第壹批到場的。他們早早地吃了晚飯,開戲場嬉鬧。我小時侯喜歡到戲班的化妝室看演員化妝。看著女演員描眉塗唇,男演員畫大花臉黑胡子等,覺得有趣極了。天色漸晚,勞作了壹天的大人們,吃完飯也來看戲了,壹些外村的人也會跑來看戲的,場子裏的人越來越多。壹些年輕的男女或三三兩兩,或成群結伴,聚在壹起。鄉下沒有什麽正式的社交場合,戲場子就成為壹些渴望愛情的後生妹子的相親場所,據說效率挺高的,以戲結緣的農村男女時有發生。我很小的時候,那些要看戲的外村人還得買票,結果,戲場子四周的高地和大樹上,經常坐著不少人。近十年來大家生活好過了壹點,才不那麽吝嗇,有戲出演四鄉八鄰的鄉親都可免費欣賞。
演出終於開始了,報幕人報了劇目後,臺下壹片寂靜。接著,銅鑼、獅子鼓、嗩吶、笛子等樂器聲音有節奏地響起,幕簾徐徐拉開。第壹個角色出場,唱了壹會段子,都是民間的祝詞,無非是風調雨順、多子多孫,平安幸福之類。祝詞唱完,才是真正的演戲。隨著時間的推移,劇情漸進,或催人淚下,或詼諧搞笑,或情節曲折。當然也有很沈悶的劇情,遇到這種情況,沒有耐心的人們便早早退場回去睡覺。畢竟,第二天還要到地裏勞作的。
與其他劇種差不多,雷劇上演時,是分為壹幕壹幕的,有生旦凈末醜等角,道具、燈光、舞臺、音樂、服裝、化裝、導演、場記等要壹應俱全。謂之雷劇,當然是用我們家鄉的方言雷州話來演唱、對白的。雷劇劇目壹般有兩種:壹種是宮廷戲,如樊梨花征西、薛剛反唐、程咬金瓦崗寨稱王、楊家將、穆桂英掛帥、包公斬美等據傳統說書改編的戲劇,壹種是民間戲,如乞丐中狀、花好月圓、孿生子、樵夫殺妻等在雷州半島流傳已久的故事。比較常見的壹種劇情是:書生家窮,赴京趕考,路遇奇事,金榜中狀,衣錦還鄉,夫妻團圓。有喜劇、悲劇和正劇,喜劇居多。所以,看到開場時主角的悲慘遭遇不必擔心,壹般結局都是惡人被懲,好人好報的。
爺輩和父輩看戲看得多的人,經常看到重復的劇目,但他們仍看得有滋有味,依依不舍,也許是好戲不嫌多吧。鄉下人看戲也有講究,壹看文生與正旦(人們稱男主角為文生,女主角為正旦)的才貌與嗓子;二看服裝道具是否嶄新好看齊全;三看後臺(稱配樂的為後臺)能否更得上劇情,鑼鼓嗩吶是否響亮;第四才是看全體演員的才貌、嗓子、配合等。
記得我小時候,喜歡看有雜子或尼婆雜(男醜角或女醜角)的戲目,因為他們的唱詞、對白和動作會很幽默好笑,讓人忘記困乏。後來稍微大壹點,那些悲慘的,甚至沈悶的也有耐心地看下去了,常常陪大人從晚上八點左右看到淩晨壹兩點。有時劇情拖沓過長,我也奉陪到三四點,而與我同齡的孩子大都已經呼呼大睡了。這也許是我從小喜歡文學的緣故,雷劇是壹種戲劇,當然也是壹種文藝形式,其中的文學元素也是比較多的。初中時,看到魯迅先生寫的《社戲》,頗覺親切,常常拿其中的場面跟看雷劇時比較,仿佛又回到演出雷劇時的戲場子。
關於雷劇,還有幾個讓我難忘的奇人軼事。
村裏有壹老翁姓陳名榮居,現在大概已經八十好幾了,人稱居公,是壹個十足的雷劇迷。四鄉八鄰只要有雷劇上演,他都不怕路途遙遠,步行而去(那時,自行車估計在中國還沒有多少輛)。據說有壹次,他聽說二十裏外的壹村莊請來了壹個口碑不錯的戲班,便在太陽還未落山的時候出發,跋山涉水尋戲而去。等他到達戲場子時,戲已經演至最後壹幕了。第二天回來,他的腳都腫了,可他逢人就誇:那文生正旦的桑喉啊,真叫人過癮,那後臺服裝啊,真讓人驚。總之,不虛此次遠行。
還有壹件事,發生在1977年。那時,剛剛粉碎四人幫,農民們心裏那個樂呀就甭說了。生產大隊請來壹戲班子,準備大大慶祝壹下。可是,問題來了:沒有戲臺了。戲臺早在文化大革命的時候被當做資本主義象征毀掉了。大夥好幾年沒看過戲了,心裏壹急,便想出用八仙桌搭建戲臺這壹絕招。於是,每戶人家把八仙桌提供出來,平堆在壹起終於把戲臺搭好了。全大隊的村民和四鄰的鄉民紛紛前來看戲,可是戲場子的圍墻也早沒了,如何收票呢?又有人想出主意:用壹只只壹人多高的谷圍(壹種裝谷子的農具,用大毛竹編織而成)把戲場子圍起來,只留壹個小門口收票。開始還好,後來人越來越多,谷圍都被擠歪擠破了——那時據說票價只有5分錢,可是還是有人舍不得的。最後,大隊書記決定,撤走谷圍,讓大家舒心地觀看。戲開演前,鄉親在大隊書記的帶領下,齊呼三聲:“社會主義好,***產黨好!”
這個故事是父親告訴我的,他那時還是年輕的後生,還沒認識我媽。
還有壹個傳奇人物,不得不提。我們鄰縣有壹個人叫黃祥榮。黃與妻子中學同窗多年,感情深厚,黃對妻子更是愛惜有加。不料,妻子忍受不了貧窮的日子,與來村裏建房的泥水匠眼來眉去,勾搭上了。最後,她竟拋夫棄子,跟泥水匠跑了。黃祥榮氣苦之下,寫了壹個雷劇劇本,叫《黃祥榮苦情之歌》,從中學的友情說到情投意合而結婚,從婚後雖然樸素但甜蜜的生活說到妻子紅杏出墻,真是壹把眼淚壹把情,淒淒慘慘戚戚。眾多雷劇團紛紛演出這個劇目,鄉親也想從舞臺上看身邊人的故事。壹時間,《黃》劇劇情、唱詞、對白等老少皆知,巷陌皆聞。黃祥榮也成為雷州半島壹時風頭無二的風雲人物。
最後壹個故事跟我的表哥有關。
那年,表哥村裏請來了壹個戲班。戲班實力雄厚,壹連演出了十多晚,眾鄉親覺得他們演得精彩,不過癮,壹再要求加演。那天晚上正演出著名的傳統劇目《乞丐中狀》,劇情演到壹半的時候,文生突然中暑,回到休息室便暈倒了,不能繼續演出。這可急壞了團長和導演,兩人正如熱鍋上的螞蟻壹樣,表哥自告奮勇,表示可以出演文生壹角。表哥曾在市裏的高級雷劇學校進修過兩年,後來不知道怎麽搞的便不繼續學習了。團長無奈之下,只好讓他試試。鑼鼓聲重響,表哥化妝完畢披掛出場。他壹段高音的唱詞響徹全場,把觀眾的抱怨聲都平息了下去。表哥也真夠牛的,把那文生的角色演活了,比之前那個演員有過之而無不及。特別是劇情高潮,文生與正旦壹段催人淚下的對唱,深深地打動了鄉親們的心,贏得了如潮的掌聲。
更有意思的是,表哥也贏得了那正旦的芳心。原來,那正旦演員芳齡二十,尚未婚嫁。她見表哥初次登臺便表現出色,才華橫溢,便在臺下追求起來。表哥見那妹子姿色動人,性情溫婉,正和心意,便與她交往起來。不久,那正旦便成了我表嫂。表哥後來與表嫂聯袂出演過許多戲,前不久才宣布退休,告別劇壇。
如今,身在異鄉,我已經有四年多沒看過雷劇了。每當看到電視電影上有戲劇節目、畫面時,我就情不自禁地想起那親切的雷劇,那熱鬧的場面,那淳樸的鄉親,那些跟雷劇有關的傳奇人物。
想起飾演包拯的紅黑臉壹拍驚堂木,大喝壹聲:“呔,那陳世美那廝給我帶上堂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