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中天在2000年上海文藝社版《品人錄》中,說過這樣壹段話:
禰衡誰都看不起,稍微看得順眼壹點的也就是孔融和楊修。但禰衡對他倆也不客氣,常常對人說,也就大兒子孔文舉(孔融),小兒子楊德祖(楊修)還湊合,其它小子提都提不起來。禰衡說這話時,自己不過二十出頭,孔融已經四十歲了,竟被呼為“大兒”,禰衡的狂悖可想而知。
相同的意思,《品三國》(下)也有(請參看該書第34頁)。依據,則在《後漢書》。該書《禰衡傳》雲——
(禰衡)唯善魯國孔融及弘農楊修,常稱曰:“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余子碌碌,莫足數也。”
此即前文所本,並無爭議。有爭議的,是如何解釋“大兒”、“小兒”。
有讀者認為,此處之“兒”,是男子漢、大丈夫、真英雄的意思,即“堂堂正正好男兒”。例證,有鄒容的“大兒華盛頓,小兒拿破侖”,柳亞子的“大兒斯大林,小兒毛澤東”。那麽請問,鄒容和柳亞子,會把這幾個人,說成“大兒子”、“小兒子”嗎?當然不會。由此推論,禰衡也不會。所以,易中天的解釋,是硬傷。
這當然有道理,但同時也有問題。
我們不妨先來看看,鄒容的《革命軍》,究竟是怎麽說的——
我祖國今日病矣,死矣,豈不欲食靈藥、投寶方而生乎?若其欲之,則吾請執魯索(盧梭)請大哲之寶旌,以招展於我神州上。不寧惟是,而況又有大兒華盛頓於前,小兒拿破侖於後,為尋同胞革命獨立之表本。嗟呼!嗟乎!革命!
通讀全文,其實不難體會到鄒容的語感,那就是“生子當如孫仲謀”啊!事實上,正如網友“因為我在”所說,鄒容是站在人類歷史和文明古國的角度說話的。有此口吻,並不奇怪。呼華盛頓和拿破侖為“大兒”、“小兒”,也不奇怪。只不過,這兩個“兒子”,是人類文明和世界歷史的。這就正如我們說鄧小平是“中國人民的兒子”,難道也有問題?當然,鄒容是這個意思,不等於禰衡、柳亞子也是。但壹口咬定“大兒”、“小兒”不可能是“大兒子”、“小兒子”,則未免武斷。
更何況,就算鄒容和柳亞子的“大兒”、“小兒”,是“大英雄”(華盛頓)、“小英雄”(拿破侖),或“第壹英雄”(斯大林)、“第二英雄”(毛澤東),那也是他倆的意思,不等於就是禰衡的。雖然鄒容和柳亞子,很明顯是在用禰衡之典,但典故也有各種用法。比如“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比如“沈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今人的用法,就與詩人的原意剛好相反。因此,我們不能因為鄒容、柳亞子之用典,反推禰衡之原意。這就正如不能因為下遊有羊在喝水,就說上遊的水是它弄臟的。那可是狼的邏輯。
當然,按照柳亞子的說法,他的意思,就是禰衡的。1945年國***和談時期,柳亞子先生請曹立庵先生為他治印壹方,曰“前身禰正平,後身王爾德;大兒斯大林,小兒毛澤東”。同時,又請曹先生另刻邊款,加以說明——
予倩立庵治印,援正平例,有大兒小兒語。北海齒德,遠在禰上;正平德祖,亦生死肝膽交,絕無不敬意。斯語表示熱愛耳!慮昧者不察,更乞立庵勒此,溯其源,並綴跋如左。
恕我直言,柳亞子先生對禰衡的判斷,恐怕是“想當然耳”!禰衡當真會認為孔融之齒德,遠在自己之上嗎?未必。他恐怕只會承認孔融“齒長”(年齡比自己大),很難承認孔融比自己“德高”。這就正如柳先生自己,可以承認毛澤東是英雄,卻不肯承認毛澤東比自己高明。1947年,柳亞子發表長文《從中國國民黨民主派談起》(《磨劍室文錄》,上海人民出版社1993年12月版),話說得十分明白——
老實講,我是中國第壹流政治家,毛先生也不見得比我高明多少,何況其它?
此文中之“毛先生”,就是毛澤東。顯然,在柳亞子看來,自己之“齒德”,其實都在毛澤東之上。齒長而德未必如的,則是斯大林。事實上,柳亞子請曹立庵刻的印章,***有兩枚。除前述這壹枚外,還有“兄事斯大林,弟畜毛澤東”。這意思也很清楚,即認為自己和斯大林、毛澤東,都是列寧的“嫡傳弟子”。斯大林年長,算是師兄,故“兄事之”,享受孔融的待遇;毛澤東年少,算是師弟,故“弟畜之”,享受楊修的待遇。這就是“大兒斯大林,小兒毛澤東”的來歷。
毫無疑問,此處之“兒”,確實只能解釋為“好兒郎”。但“兄事”雲雲,卻也只有“序齒”(排年齡),沒有“論德”(比高下)。實際上,柳先生對斯大林那位“師兄”,也是很想教訓壹番,或者開導壹番的,可惜是在夢中(柳亞子《八年回憶》,《自傳?年譜?日記》,上海人民出版社1986年11月版)。那麽,他會認為“斯之齒德,遠在柳上”嗎?
因此,我真不知道柳先生憑什麽說,禰衡會認為孔融之齒德,遠在自己之上。也許,是因為在他看來,禰衡遠不如自己“狂”吧!1945年治印之後,柳亞子寫的《短歌行,為曹立廠(曹立廠即曹立庵)賦,十壹月廿六日》中,不就有“我狂勝禰生”的說法嗎?既然如此,自然不妨假定,禰衡是承認自己不如孔融的。可惜,這只是假定。
或許有人會說,“我狂勝禰生”的後面,不是還有“斯毛真英雄”嗎?沒錯,柳亞子確實真心認為斯大林、毛澤東是英雄。但我們不要忘記,他還認為自己是更大的英雄。這就正如禰衡,確實真心認為孔融、楊修是人物。但同時也認為,自己是更大的人物。這樣的心態,誇起人來,就不可能是粉絲的口氣。稱其為“大兒”、“小兒”,反倒靠譜。
其實,同樣壹句話,敬與不敬,要看什麽人說。對於禰衡來講,這話已經算是“很尊敬”了。其它人想被稱為“兒”,對不起,還沒資格。這就正如未莊的趙太爺,叫妳壹聲“姓趙的”,是看得起。換了阿Q,他還不配!這跟“北海齒德”,是否“遠在禰上”,其實壹點關系沒有。跟是否“生死肝膽交”,就更沒關系。反倒是柳亞子,如此絮絮叨叨、邏輯不通地做解釋,卻實在難免“欲蓋彌彰”之嫌。掩蓋什麽?“大兒”、“小兒”,原本就不是什麽“客氣話”,只不過被狂人禰衡視為“擡舉”而已。
更何況,如果將“大兒孔文舉,小兒楊德祖”的“兒”,理解為“好男兒”、“男子漢”、“大丈夫”、“真英雄”,則“余子碌碌,莫足數也”的“子”,豈非也得解釋為“先生”?結果,禰衡的話,便只好這樣翻譯:大丈夫孔文舉,小英雄楊德祖。其它先生,就壹般了。這或許也通。但,那還是禰衡的口氣,還能叫“狂語”嗎?
因此,用不著強詞奪理,硬要說“大兒”、“小兒”是什麽“敬語”,沒聽說過這麽“敬”的。查《漢語大字典》,“兒”字之義項,***九條:①小孩;②兒子;③對幼輩的稱呼;④男青年;⑤雄性的(多用於牲畜,如“兒馬”);⑥子女自稱;⑦婦人自稱;⑧助詞;⑨姓。請問,其中哪壹條有崇敬之意;又有哪壹條,是“好男兒”等意思?
查其它權威工具書,如《辭源》、《辭海》、《漢語大詞典》和《古代漢語詞典》(商務版),也都沒有將“兒”釋為“敬語”的。解為“輕蔑之詞”的,倒有。
那麽,以上九項,哪壹種最可能接近禰衡的原意?
可選的只有二、三、四。第三項是“尊長對幼輩的稱呼,也用作輕蔑之稱”,比如呂布之稱劉備為“大耳兒”(《後漢書?呂布傳》)。禰衡的說法,會不會是這個意思?難講。畢竟,禰衡與呂布為同時代人。“兒”字的這種用法,應該是流行的。何況罵人的話,也可以用來誇人。比如“不是人”,就可以解釋為“是神仙”;罵曰“小畜牲”,反倒疼愛之極。以禰衡之狂悖,完全可能用這種方式,來標榜自己的“別出心裁”或“反潮流”。
第二項(兒子),用來解釋鄒容的話,是合適的。用來解釋禰衡的話,則或許較難讓人接受。在壹般人看來,禰衡能把孔融和楊修,看作誰的兒子呢?自己的?這太過分。人類文明、世界歷史的?不大可能。其實,正如網友“苕溪漁人”所說,禰衡稱孔融、楊修為“大兒”、“小兒”,是“有幾分肖我”的意思。這個解釋,竊以為相當合理。因此,完全可以直譯為“大兒子”、“小兒子”,只不過要打引號、加說明。
更合適的選擇,可能是第四項,即“男青年”,或“青年男子”。此種用法,漢代就有(見《史記·高祖本紀》)。美中不足的,是孔融年已四十。因此,壹位學問極好的朋友私下建議,不妨依照臺灣地區的流行說法,譯為“大男生”、“小男生”。
此解極妙。只不過,臺灣同胞倒是容易接受,大陸讀者卻難免別扭。因此,我主張翻譯為“小子”。此詞古已有之,用於指稱幼兒、子弟、晚輩、學生,如《詩經》中之“小子有造”,《莊子》中之“小子少進”;也用作輕蔑之稱,如《三國誌》中之“孟達小子”。實際上,《漢語大詞典》對“兒”字就有此解,謂之“猶言小子”。如《史記·袁盎晁錯列傳》之“吾與而兄善,今兒廷毀我”,翻譯過來就是“我跟妳哥是哥們,妳小子卻在朝廷上詆毀我”。又如《後漢書·袁紹傳》之“不知此兒終欲何作”,也可以翻譯為“不知這小子究竟想幹什麽”。就連“大耳兒”,也可以翻譯為“大耳朵小子”。兒與小子,豈非語意相通?
更重要的是,“小子”壹詞,語感很豐富。如果關系好,是可以用作“昵稱”的,比如“妳小子”;也不受年齡限制,比如“老小子”;還可以用來誇人,比如“好小子”。用來翻譯禰衡那句話,豈非既能體現其狂傲,又透著幾分親切?
這就比翻譯為“兒子”好。與之相應,“余子”也可以翻譯為“其余那些人”(“子”字取“泛指人”的義項)。如此,則禰衡的話就可以這樣翻譯:大的孔文舉(孔融),小的楊德祖(楊修),也就這倆小子還對付。其余那些人,提都提不起來。
不知諸位方家以為然否?
刊載於2011年3月2日《南方都市報》B15版,責任編輯劉煒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