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已經逝去二十年了。
父親剛走時,壹個同學聞訊,寫信安慰我,信中也提到他父親的去世。
時至今日,我仍記得他說的:“父親剛走的時候,還沒有覺得什麽。可壹天又壹天過去,熟悉的家、熟悉的場景,往往‘爸爸’壹句出口,才驚覺他已是無法回應。那時候,心痛的感覺是日日加重,思念如蟲在心慢慢噬咬,那個窟窿始終無法填補、無法愈合。”
剛開始,我不是很明白,雖然父親已經離開人世。
總感覺父親不過是出了壹次差而已,心中有想念,卻也有隱隱的盼望。
過了壹個月,我的生日到了。
那天,我下班回家,打開房門,屋裏壹片漆黑。
已然沒有往年我過生日那般燈火輝煌、滿屋飯香、以及親朋好友和大蛋糕。
我呆立了幾分鐘。
突然,壹股悲慟湧上來,壹種撕心裂肺的痛楚,鋪天蓋地地向我撲來,我蹲在地上,放聲大哭。
那個,那個世間最愛我的那個人,再也回不來了啊……
那個,那個壹直在生日那天,能給我做滿滿的壹桌菜的人再也看不到了啊……
那個,那個從小到大,舍不得我吃壹點苦的人,再也聽不見他的聲音了啊……
那個,那個壹直說要呵護我呵護壹輩子的人,再也呵護不了我了啊……
……
黑暗中,再也沒有那個壹聽見我哭聲就趕緊跑出來抱著我、哄著我的那個人,我再也享受不了他的溫暖了啊……
夜越來越深,我也從嚎啕大哭慢慢嗚咽低沈下去,那種永無再見的絕望與徹心的冰涼的感覺,占據了我的心。
剎那間覺得天塌了,那個,那個壹直壹直為我撐起壹片天的父親,從此以後,,就是生死兩茫茫,相見遙無期了啊……。
我哭得痛徹心扉、聲嘶力竭,直至最後,勉強起來倒在床上,沈沈睡去。
我以為,睡壹覺起來就會好了。
然而,我卻不知道,等待我的,卻是更深更重的思念與日復壹日的回憶。
金庸在《倚天屠龍記》的後記中寫道:
“這部書情感的重點不在男女之間的愛情,而是男人與男人間的情義。張三豐見到張翠山自刎時的悲痛之情,謝遜聽到張無忌死訊時的傷心,書中寫得也太膚淺了,真實人生中不是這樣的。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明白。”
所以說,“因為那時候我還不明白”這句話是《倚天屠龍記》真正的結尾。
這段話其實是在極為隱晦地表達他的喪子之痛。
在他寫這篇後記的5個月前,他的長子自殺了。起因是金庸夫妻不和要離婚,在美國紐約哥倫比亞大學讀書的長子查傳俠不同意,並且在壹次與女友的爭吵之後,性格軟和的他無以排解,壹死了之,時年十九歲。
死的人是壹了百了,活著的親人卻是無休無止的傷痛。
壹句“那時候我還不明白”,道盡了金老先生那深埋於心底的無盡的感傷和至痛,還有那深入骨髓的遺憾與惆悵。
那種失去親人、血脈乍斷的剜心噬骨的痛,是外人無法能感受到的。
02
而後沒過幾天,就到冬至了。
從幼年直至成人,每年的冬至,父親必親手為我們兄弟姐妹準備壹席豐盛的晚宴:松鼠桂魚、荔枝肉、八寶飯……,吃過飯後,父親就為我們搓圓(所謂的搓圓,其實就是如今的元宵)。
第二日壹早,父親等我們起床了,就端上他親手做的、早已煮好的湯圓。
那白胖圓綿的湯圓、那甜香軟糯的滋味,就那樣定格在我們的童年記憶裏。
長大後,哥哥姐姐陸續成家的成家、外出工作的工作。好幾年,都是我和父親兩人相依相伴過節,即使是那樣,父親也不可省略過節的每壹步驟,他說:“人可以少,禮不可少。”
所以,照樣是滿桌的酒菜、照樣是飯後搓圓……,壹點也沒有因為家中就兩個人的緣故,而省略壹個環節。
那年的冬至節,我是壹個人過的。
壹樣的屋子、壹樣的家具、壹樣的餐桌,不同的是,少了壹個人。
我坐在那張大而圓的餐桌前,桌上,是壹碗從超市買來的元宵,壹樣的軟糯滾圓,吃在嘴裏,卻索然無味,因為,那不是我所熟悉的父親的味道……
我壹邊嗚咽低泣著、壹邊混著眼淚喝下了元宵湯,而元宵,就咬了壹口,再也吃不下了。
那晚,我照樣什麽也沒有吃,還是昏昏而睡。
活著的人比死去的人更痛苦,因為死去的安靜地走了,卻把緬懷的痛苦留給了繼續活下去的人。
有時候,失去至親的那份靈魂深處的孤苦,是外人永遠無法明瞭的。
世間事都是如此,沒有經歷,就沒有感同身受。看外人如何悲苦,可以為之憐憫、可以為之憂傷,但那種靈魂深處的悲是無法明瞭。
04
我有十多年沒去看過父親了。
前幾天,大哥從外地回來,招呼我壹起去看看父親的墓。
今日,陽光難得的和煦,風也柔、雲也靜,正是春日好時光。
我和哥嫂們走到父親的墓前,壹切都是二十年前的舊模樣。
父親與母親的墓,照樣是靜靜地躺在那裏,墓前不遠處的湖水,照樣是平靜地不起波瀾,風吹過來,樹枝輕輕搖曳,壹陣簌簌輕響,宛如父母親在世時的輕聲低語聊天般。
我拿起鋤頭鋤草。
姐夫說:“小妹鋤草的樣子好熟練,是不是小時候經常幹農活?”
我邊鋤邊說:“那可不對,六個兄弟姐妹中,我最幸福了。哥哥姐姐們都幹過農活,我是壹點都沒有幹過,因為,爸爸媽媽最心疼我這個老閨女。”
哥哥冷不丁地插了壹句:“妳哪幸福了,在我們這幾個做哥哥姐姐的看來,妳是最苦的,打小沒了媽,再大點,又沒了爸。我們幾個心裏想起來,就難受著呢。”
這句話,如閃電般壹下子擊中了我的心。
突然間,我淚如雨下。怕被他們發現,急忙把頭再往下低點,任由眼淚撒在草間地裏。
壹直以為,自己是堅強的。
時隔多年,我卻始終不敢面對我的思念與回憶,也始終不敢與人深談我的父親。
父親,在我心底始終是壹道深至心底的疤,不是不孝順,實在是不敢揭開這道疤,壹揭開,我就無法自已。
壹直以為,時間是最好的療傷劑。
但今夜,我才發現,時間,在親人血脈之間,失去了作用。
正如現在,我嚎啕大哭、泣不成聲、停筆好幾次,每每要痛哭壹場,歇好壹會才能緩過來,然後敲下壹小段,而後再繼續流淚、哭泣。
如此周而復始。
好像要把這二十年堆積的眼淚,要在今夜全部流完似的,要把那麽多年埋在心裏的苦,要痛痛快快地哭完似的。
在剛開始寫的時候,我真不知道會如此地難過到無法自已。
因為,直到今日,我才明白那句話:千裏孤墳,無處話淒涼的愴絕。
原來,不是不想念,是因為太想念,所以壹直埋在心裏,不敢觸碰。
安葬父親的那座墓,不是在千裏之外的,而是就在我的心裏啊。
那份淒涼痛楚,太過愴絕,所以不敢想、不敢念。
05
周國平說:壹個人無論多大年齡,沒有了父母,他都成了孤兒。
老舍說:失去了父母的孩子,即使還有色有香,卻失去了根。
那顆失去了父母的心,從此沒有了安定。
所有的成長都經歷過痛楚,無論輕重。
從不明白到明白,往往都有壹段無法忘記的經歷,無論是甜是苦、是悲是喜。
年少時好看書,喜念詩。可那些念過的詩詞,讀過的故事,哪怕已經深深地刻在腦海中了,可依舊是不明白。
直到在生命裏的某壹天,那些別人的故事變成了自己的人生,那時,才憶起這些詩文,莫名的悲哀才湧上心頭,不能自已,才大徹大悟,醍醐灌頂,仿似大夢初醒。
人,唯獨走完壹段路後,再回首時,才能徹悟走過的那段路的意義。
《論語·子罕》如是說:歲寒,然後知松柏之後雕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