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孤臺下清江水,中間多少行人淚。
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
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
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
上闋頭句“郁孤臺下清江水”起筆橫絕。由於漢字形、聲、義具體可感之特質,尤其郁(郁)有郁勃、沈郁之意,孤有巍巍獨立之感,郁孤臺三字劈面便呈顯出壹座郁然孤峙之高臺。詞人調動此三字打頭陣,顯然有滿腔磅礴之激憤,勢不能不用此突兀之筆也。進而寫出臺下之清江水。《萬安縣誌》雲:“贛水入萬安境,初落平廣,奔激響溜。”寫出此壹江激流,詞境遂從百余裏外之郁孤臺,順勢收至眼前之造口。而造口,詞境之核心也。接著又縱筆寫出:“中間多少行人淚。”行人淚三字,直點造口當年事。詞人身臨隆佑太後被追之地,痛感建炎國脈如縷之危,憤金兵之猖狂,羞國恥之未雪,乃將滿懷之悲憤,化為此悲涼之句。在詞人之心魂中,此壹江流水,竟為行人流不盡之傷心淚。行人淚意蘊深廣,不必專言隆。在建炎年間四海南奔之際,自中原至江淮而江南,不知有多少行人流下無數傷心淚呵。由此想來,便覺隆佑被追至造口,又正是那壹存亡危急之秋之象征。無疑此壹江行人的淚中,也有詞人之悲淚呵。“西北望長安,可憐無數山。”長安指汴京,西北望猶言東北望。詞人因回想隆佑被追而念及神州陸沈,獨立造口仰望汴京亦猶杜老之獨立夔州仰望長安。遙望長安,境界頓時無限高遠。然而,可惜有無數青山重重遮攔,望不見也,境界遂壹變而為具有封閉式之意味,歇拍雖暗用李勉登郁孤臺望闕之故事,卻寫出自己之滿懷忠憤。卓人月《詞統》雲:“忠憤之氣,拂拂指端。”正是如此。
下闋頭兩句“青山遮不住,畢竟東流去。”寫眼前的景色。贛江原是北流,詞人為抒發胸懷,不受拘泥,在這裏言東流。無數青山雖可遮住長安,但終究遮不住壹江之水向東流。此處若言有寄托,則難以指實。若言無寄托,則遮不住與畢竟二語,又明顯帶有感情色彩。周濟《宋四家詞選》雲:“借水怨山。”可謂具眼。此詞句句不離山水。試體味遮不住三字,將青山周匝圍堵之感壹筆推去,畢竟二字更見深沈有力。
返觀上闋,清江水既為行人淚之比喻,則東流去的江水也有所喻,當喻祖國壹方。無數青山,詞人既嘆其遮住長安,更道出其遮不住東流,則其所喻當指敵人。在詞人潛在的意識中,當並指投降派。東流去三字尤可體味。《尚書。禹貢》雲:“江漢朝宗於海。”在中國文化傳統中,江河行地與日月經天同為“天行健”之體現,故“君子以自強不息”(《息·系辭》)。杜老《長江二首》雲:“朝宗人***挹,盜賊爾誰尊?”“浩浩終不息,乃知東極深。眾流歸海意,萬國奉君心。”故以江水東流喻正義所向。然而時局並不樂觀,詞人的心情也很不輕松。“江晚正愁余,山深聞鷓鴣。”詞情詞境又作壹大頓挫。江晚山深,此壹蒼茫暮色又具封閉式意味,無異為詞人沈郁苦悶之孤懷寫照,而暗應合上闋開頭的郁孤臺意象。正愁余,語本《楚辭·九歌·湘夫人》:“目眇眇兮愁予。”實為詞人的肺腑之言。楚騷哀怨要眇之色調,愈添意境沈郁淒迷之氛圍。更哪堪聞亂山深處鷓鴣聲聲:“行不得也哥哥”。《禽經》張華註:“鷓鴣飛必南向,其誌懷南,不徂北也。”白居易《山鷓鴣》則雲:“啼到曉,唯能愁北人,南人慣聞如不聞。”鷓鴣聲聲,其呼喚詞人莫忘南歸之懷抱耶?抑鉤起其誌業未就之忠憤耶?或如山那畔中原父老同胞之哀告耶?實難作壹實指。結尾兩句寫朝廷壹味妥協,久未光復中原,作者心中滿懷愁苦,表現的極其悲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