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反後,張賢亮根據自己的勞改經歷,創作了他的半自傳長篇小說《男人的壹半是女人》,小說描寫了在特殊環境裏人的本性受到壓抑,逐漸扭曲喪失的過程。
在書中,張賢亮大膽地描述了壹個中年男人,由“無能”到大展“雄風”的生理質變過程,以復雜的心理建設為主線,記錄了壹個不平凡時代下小人物的漂浮感和無力感。
章永璘是壹個被勞動改造的青年知識分子,在漫長而壓抑的改造生活中,他的身體和精神都在不斷的承受著壓抑,在長期的生理饑餓中,逐漸喪失了本能。
但是章永璘從未放棄過身體上和精神上的自我救贖,在這場救贖中,女性起到了壹個無聲的救贖者的作用,然而張賢亮筆下的女性僅僅是壹個肉欲象征。
她們始終只是壹個創造者,沒有信仰和追求,她們所創造的男人就是他們的壹切,然而卻又無法真正的理解他們,也無法得到他們。
章永璘和其他勞改犯壹樣,都是擠在壹個陰冷黑暗的小房間裏,做著繁重的農活,吃著粗糙的牢飯,晚上壹起躺在床上聊著女人。
章永璘又和別的勞改犯不壹樣,他受過高等教育,有知識有文化,當別人把和老婆接吻看做壹件很惡心的事情時,章永璘還幻想著愛情的美好。
愛情是文化的壹種表現,理應溫文爾雅,有基本的浪漫情調,然而在缺乏文化的地方,在缺乏文化的人身上,愛情全然沒有了溫文爾雅的繁文縟節,夫妻間只有最原始、最基本的情欲,進門就吹燈。
章永璘在這樣粗糙的環境中,與這樣壹群粗糙的人打交道,逐漸自己也開始變得粗糙起來,似乎和她們也沒什麽不同了。
勞改隊裏的女犯們,是和男犯分開管制的,偶爾下地能夠遠遠地看見那些穿著黑色囚服,被殘酷的環境抹去女人的特征的女犯們。
在牢獄中,女人們似乎比男人更需要安撫,她們脆弱的神經受不了這極致的孤獨,隔著鐵窗也能向警衛人員調情,她們會翻過鐵絲網猛撲入男犯懷中。
男犯們似乎也有著公狗般敏銳的嗅覺,能夠嗅出女犯在哪裏幹活,走哪條路,甚至是她們今天在女隊裏發生了什麽事。
然而男女犯人是無法見面的,每到夜晚,在男犯們居住的土坯房裏,每個男人的夢中都有女人,嘴裏發出旁人聽不懂的夢語。
章永璘這壹年三十壹歲,從發育成熟到現在,還未見過實實在在的,活的女人的肉體。他的夢中,只能出現那個曾經吊死在這間房子裏的女鬼。
章永璘把被子的壹角留出,每到深夜他的“夢中情人”就會如約而至,但是章永璘自始至終都看不清她的臉。
任憑同屋的人怎樣形容女鬼死後的樣子如何慘烈,舌頭長長地耷在嘴邊,眼睛也瞪得滾圓……,但在章永璘心中她始終是美好而模糊的。
此時在章永璘心中,像百合花壹樣美好的愛情,早已經完全被轉化成對“肉體”的渴求,身上僅剩的只有動物的生理性需求。
當愛情被還原成本能,感情和皮膚壹樣都變得粗糙起來,在極致的壓抑下,人再也沒有了獨特的個性,所有人都被還原成只有基本需求的原始動物。
時間壹點壹點地在勞改犯臉上刻著勞改紋,這不僅揭示了他們現在的境遇,還註定了他們這壹輩子都擺脫不了陰暗的心理。
在這黑色囚服的團體中,壹旦完全融入其中,就會被吞噬,完全失去自己,,章永璘為了不被著黑色的團體完全吞噬,不斷地與之拉開距離。
就當章永璘已經在黑暗的邊緣快要被完全吞噬時,他在蘆葦叢中看到了壹個洗澡的女人,那是章永璘有生以來第壹次看見壹個女人的輪廓。
相比於勞改隊裏那些只不過是壹個“概念”,要腰沒腰,要身材沒身材,只有壹張張黑紅的,臃腫的面孔的女人們,這個出浴美人,簡直就是天上下凡的仙子。
她比章永璘的“夢中女人”還要美好幾倍,年輕的活力在她身上壹展無余,因為常年勞動,她的皮膚緊致而豐滿,健康色的皮膚和精致的眼瞼,美得像壹朵嬌艷的玫瑰。
壹瞬間,章永璘忘記了自己,定住了腳步,浴中美人也忘記了自己,並不著急穿衣服,兩人呆呆地看著對方,直到遠處的號角聲打破了這壹切。
章永璘在她的眼裏看見了長期壓抑下的痛苦,也看到了她生理上的饑餓,但是因為他以往接受的教育和根植於心的文明,讓他把生理上的需求轉化成了壹種精神上的憂傷。
章永璘為自己也為她感到憂傷,在這好不防禦的姿勢中,章永璘看到了另壹個自己,那個留出被子的壹角給女鬼的自己。
兩人錯過後,章永璘開始蔑視過去所受到的全部教育。 文明,不過是約束人的繩索,使壹切歸於人,發自人本性的要求都變得那麽復雜,那麽可望而不可即。
同時又慶幸自己過去受了教育,是文明使他區別於動物,使他能克制自己,在關鍵時刻表現出了人,也只有人才能表現出的高尚行為。
有思考能力的人靠思考生活,沒有思考能力的人靠本能生活,但是本能使人堅強,思考卻使人脆弱,撕開神秘的帷幕,章永璘的夢中女神從此有了完整的形體,清晰的面孔。
分別後,兩人又擦肩而過地見了壹面,她的壹句:“我恨不得宰了妳!”引發了章永璘無盡的沈思,他始終不明白,這句話裏要表達的是什麽感情。
章永璘打聽到她的名字叫黃香久,此後八年,兩人都沒有再見過,從此他的夢中女神換了對象,八年的每個晚上,被子的壹角都是留給黃香久的。
當壹個勞改犯,最好對生活不要抱任何幻想,章永璘幻想了,幻想著能夠與黃香久有愛情,所以從此多了無盡的苦惱,要知道,在勞改所裏,沒有愛情,只有情欲。
再次相遇時,章永璘還是個三十九歲的童男子,而黃香久是個結過兩次婚的少婦了,兩人相視壹笑:啊,原來妳也在這裏!
黃香久的兩次婚姻,都被丈夫用勞改的事來拿捏她,迫使她只能逃離,而在勞過兩次改的章永璘身上,黃香久找到了惺惺相惜的感覺,兩個黑暗中的人報團取暖。
兩人向組織打了結婚申請,對於這段婚姻之初,黃香久要的不過是壹個可以依附和改造的男人,而章永璘對黃香久卻是已經有了八年的愛情幻想。
新婚之夜的靈與肉的搏擊,章永璘多次敗陣,最後只得在汗水中認輸,承認自己是壹個無能的男人。
對於不能行夫妻之事的丈夫,黃香久無法滿足於靈魂的結合,況且結婚之初,她並不愛章永璘,只是理性的經營著兩個人的合作社。
在相處中,黃香久感情上逐漸對章永璘有了壹個質變,她開始關心章永璘的精神,給他買收音機,把來之不易的油全部放在章永璘的碗中。
可是愛情不僅僅是兩情相悅,有愛無性的婚姻始終有壹條裂痕,兩人身體難以契合,使得黃香久邁出了出軌的壹步,將自己的身體送給了壹個自己不愛且看不起的人。
大青馬的壹番哲學見解,讓章永璘無地自容,“閹人騎騸馬”,人和馬都不過是時代下的產物,為了更好的管制,閹割了所有的臆想,連思考的權利都被剝奪。
而章永璘的“宮刑”,早在勞改隊裏大家大談女人的時候就被執行了,那時候人們都在談著自己心中最美的女人,而章永璘為了保持壹個文化分子該有的高雅,極力的壓制自己。
在長期的壓制中,就像憋尿壹樣,最後導致“愛失禁”了,自己都無法控制自己身體的部分,而在這其中丟失的,不僅僅是作為丈夫的尊嚴,還有正視人生的勇氣。
這壹段出軌的書寫,撕開的不僅僅是章永璘的傷疤,還有黃香久的隱痛,為了滿足壹時的快樂,背叛婚姻,在自己的精神上加註恥辱,這無疑也是壹種無奈。
魯迅先生曾經棄醫從文,他深知:身體的覺醒必先從心理開始,壹個人若是總是用回避和躲閃面對現實,那麽他身上是沒有活力的。
天空就像夫妻的婚姻壹樣,被豁開了壹個口子,傾盆而下的雨,就像夫妻倆床中央那條被疊起來做分界線的被子壹樣,把人心戳的千瘡百孔。
章永璘為了下水渠堵水,下到三四米深的深水中,冒著生命危險就下了壩下的幾十戶人家,壹時間被老鄉們熱情款待,成了壹個真正的英雄。
章永璘找回了自己早已丟失的價值感,沈睡的意識被這份尊重喚醒,隨之而來的是身體的覺醒,黃香久就像那口水渠壹樣,被章永璘完完全全的征服。
章永璘找回了自己的青春和活力,可是黃香久和生產隊這窄小的天地,也再也無法容納章永璘的雄心。
他想要逃離,逃離這片改造他,包容他的黃土地,哪怕外面的世界更加艱險,沒有舒適的環境,他也依然充滿向往。
而黃香久的發聲卻成了無聲,沒有人在意她的內心想法,也沒有人在意她離過幾次婚,人們在意的,不過是這枯燥的日子,又有了新的話題。
黃香久精心編織的小家,終究沒有了男主人,而她心中的愛,卻被這個要遠走的男人盜走了。
男人的壹半是女人,女性在男人的生命中,起著救贖與自由的作用,但是壹旦男人得到了自由,女人將再也留不住他。
正如張賢亮所說的那樣,女人永遠留不住她所創造的男人,女人永遠只是男人的壹半,男人的另壹半則是對於精神和信仰的追求。
《男人的壹半是女人》是張賢亮以男性角度來書寫的壹篇自傳是小說,從女性角度來看,小說確實充滿“男性中心主義”,不過這也正是小說的成功之處。
它從男性的角度反映了女性的“空洞性”,女人們普遍缺乏主體觀念,就連受過中學教育的黃香久,在艱苦的環境中,她用名貴的護膚品,把家打理得很有情趣,不讓自己墮落於糟糕的環境中……
然而任憑她多麽的與眾不同,還是逃不脫以男性為主體的束縛,哪怕經歷過兩次婚姻的傷害,依然覺得女人的生命中必須有個男人。
而這個男人,只要有男人“雄風”,哪怕每天打她罵她,都是可以接受的。
而在男性的視角裏,女性不可或缺,甚至是生活中很重要的壹部分,但是女人並不是生活的唯壹,尤其是知識型的男性,除了女性,還有更高層次的精神追求,而女人只不過是基層欲望的寄托。
馬斯洛需求層次理論,以金字塔結構,從低到高劃分了人的需求層次:生理需要-安全需要-歸屬和愛的需求-尊重的需要-自我實現的需要。
女人把所有需求都放在了男人身上,而女人於男人而言,她們只滿足了生理需求和歸屬於愛的需求,尊重需求和自我實現需求,必須要從社會上才能獲得。
這也正是章永璘在黃香久身上得到了基本生理需求滿足後,執意要離開她,追尋更廣闊的世界的根本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