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值清明,沒有雨紛紛。鄉間的土路上,行人也不多,分不清哪些是去拜祭的,哪些是走親戚趕場或踏青休閑的,看不出欲斷魂的端倪。雨在前幾天下過,緩解了人們抗旱解渴的心情。天空和大地都被清洗,浮塵隨雨滴遁入土裏,只留下全景式的潔凈。我不知道,這是不是壹種刻意的安排,讓躁動的靈魂先潔凈下來,清靜下來,然後去拜祭,讓斷魂斷得更徹底幹凈。可是,騰空的心靈凈地,卻沒有被悲傷填充,沒有欲斷魂的感覺。不是不孝,國家專門安排這樣的假日,就是要讓人們放置思念。可是,當思念被歲月拉遠,悲傷早已漸漸生繭,面對每天不變的日出日落,我們內心留下的就只有平靜,那種閱盡紅塵,波瀾不驚的平靜。跪在爺爺,奶奶和父親的墳頭,點燃香燭,燃燒冥紙的時候,平靜的心裏沒有悲傷,只有壹些祝願,像對待在生人壹樣。大喜大悲已成過去,我相信許多人都和我壹樣,既然先人們將塵世間的煩惱已徹底甩開,就讓他們在那邊過得幸福快樂。我也相信,此刻的平靜不是無情,而是情的凈化和升華。
又想到了舞蹈。壹位哲人說過,舞蹈是無聲的語言,是靈魂的凈化和升華。我猜想,生和死都是壹種舞蹈的方式,他們的魂是相通的,只是被我們忽視。
果然,我的猜想很快得到證實。離開祭場,帶著那份平靜的心,回到家裏。就感到靜是壹張潔凈的宣紙,每壹點落墨都不可隨便。這樣的心境,聊天與打牌顯然都不適宜。便到了原野,說簡單點,就是門前那壹片田野。正是壹個生長的季節,到處都是勃勃生機。這是我開始的感覺,很快,我發現了這感覺的俗氣,陳舊,了無新意。春是壹個恒定的主題,只要視覺或嗅覺是正常的,到田野走走,無須深究無須用心,誰不知道花在綻開,草在發芽,樹枝在伸展,江河在解凍。想到舞蹈,是緣於壹束菜花。說來有點奇怪,已是古詩詞裏芳紛盡的時節,滿壩的油菜早已花謝角長,我卻突然發現了壹束菜花,不是很大很盛,卻分外耀眼。我知道,他的耀眼不是他的燦爛奪目,而是他綻開的季節。要是早二十天三十天,他的這壹抹艷麗,會完全淹沒於滿壩金黃裏的。然而,當遲鈍成為壹枝獨秀,美的價值就得到提升。當然,真正令我驚艷令我激動的還不在這裏,而在他的造型。他令我想到壹個震撼靈魂的舞蹈----千手觀音。
是壹次義演,為5.12賑災募資。壹個個有聲的歌唱,朗誦,講述,波瀾跌起,把晚會推得高潮跌起。突然,音樂停了,燈光暗淡,滿場的喧嘩靜了下來,動與靜,形成強烈的對比。主持人壹反常態,沒有報幕,沒有介紹節目內容和演出對象,給大家留下壹個懸念。壹席天籟般的音樂,由暗到顯,由弱到強,從遙遠的天際輕輕飄來。幕布緩緩拉開,燈光由暗到亮。壹尊千手觀音,金光耀眼,呈現在舞臺的中央。然後是聚散離合,隨著音樂的節奏,時而輕柔妙曼,時而激揚情懷,時而固成雕塑,時而散成天仙,出神入化的協調和諧。人們完全被舞蹈營造的靜美氛圍所牽動,屏心靜氣,神隨舞起。場子裏鴉雀無聲。這種浩大的靜,壹直延續到舞蹈結束。那個熟悉的千手觀音造型,再次屹立在舞臺的中央,數秒,人們才似乎從壹種恍惚的空靜中走出。掌聲如潮,經久不息。這時,主持人才緩緩走出,走到舞臺前方,站定,再次向大家拋出又壹個懸念,讓大家猜猜,這個華美的舞蹈,演出者是誰。當主持人告訴大家,他們都是特殊學校的聾啞人時,大家才發現竟沒有壹人猜對。場子裏再次暴發出熱烈掌聲,打破了夜的沈靜,會場的空靜,心的靜遠。
我的心被震撼了,強烈的,久久的,無法平靜。在別人熱烈鼓掌的時候,我的手卻因震撼而遺忘,僵硬地放置在原處,壹動不動,全部的神經都交給了記憶,回味主持拋出的猜測,思考著那些聾啞少女們剛才神奇的舞蹈。
是的,我用神奇代替了華美。不僅僅是評價。我很難想象,這些兩耳失聰,口難言語的聾啞人,究竟是憑借什麽,實現舞姿的統壹和諧的。那麽復雜華美的動作,單個的和整體的,幾乎完美無缺,大雅天成。我只相信是靈魂的律動;只有靈魂的神性之舞,才不需要有形的音樂和節奏,那節奏藏匿於心靈深處,只需要神性的感悟。就像眼前這束遲鈍的菜花,那些梨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的主人,以及此刻田野裏的萬物。菜花躲避在油菜林的低處,要不是田埂擠開的壹線空間,我懷疑他的生長,能否還有現在的從容茁壯;他的枝幹直直的,就說明了他對天空與陽光的向往,與其他植物並沒有兩樣。差別只在花開的季節,我不知道他的遲鈍與錯時,是品種的變異,還是秉承了某種神性。物極必反。我們知道,生命和生長,都不應該太單調,也不應該太熱鬧。壹個萬物蔥郁的季節,總需要花的裝點。他姍姍來遲,是否為了履行壹種彌補的使命,生命的彌補。
相比之下,地面的雜草,就顯得卑微而低調。幾乎是以壹種靜默的姿態,開始春天的舞蹈。雖都在發芽,泛青,生長,但姿勢是有區別的。有的剛剛破土,冒出芽尖,壹副蓄勢待發的樣子;有的葉面已舒展開闊,開始由青轉綠走向成熟;而有的已經夭折,傷口還未曾愈合,不知是路過的牛犢,還是割豬草的娃娃,給他們帶來了厄運。樹要張揚得多,把壹襲華蓋似的蓬勃,高高掛起,遮蔽了禿枝的醜陋,就居功自傲,經不起風的蠱惑,把歡欣鼓舞寫在臉上。下了幾天的雨,也不大,淅淅瀝瀝,軟軟綿綿那種。思蒙河水就漲了,壹些冬天積澱的垃圾漂在河面,要隨河水去遠行,卻不知路有多遠,楊花未開,水性已彰顯無遺。天空清麗而高遠,但仍看得出雲;或者說,高遠的雲更像是雲,而低處的雲更像是霧。此刻,高處的雲也不甘寂寞,以自己的方式開始起舞。動作是輕緩的,聚散自如,腳尖墊得很高,更接近於俄羅斯美女跳的天鵝湖。回到眼前的菜花,直直的主幹,從大地出發,指向天空,托起壹個高峰;壹根根纖細的支幹,再從主幹出發,也是向上,托起朵朵嬌媚的黃花,片片花瓣似張開的手掌。這不正是壹尊袖珍的千手觀音麽?沒想到,兩年前的震撼,今又重現,就在家鄉的田間,在白虎巖的守護之下,與裊裊炊煙相依相挽,在思蒙河柔軟的懷抱中,踏著柔美的狐步。
離開家鄉,走進城裏,以為該是曲終舞散的時候。然而,林立的樓房,閃爍的霓虹,喧囂的市聲,很快打破了我的想象。燈光再亮,也照不亮城市的全部輪廓。不知是鄉下帶來思維習慣,還是朦朧中的城市,本身就是壹個碩大的舞臺,總之,我發現,這城市正在上演壹場迷離的舞。參差的樓房,若隱若現,跳躍的線條,串起點點窗口,很容易讓人聯想到五線譜。陪女兒練鋼琴多年,我對這跳躍的'音符太熟悉了,以至壹進城,就有壹種似曾相識的驚喜。城市是模糊的,市聲是模糊的,記憶也是模糊的。我憑借壹種模糊的感覺,先入為主,拾回當年的記憶。不經意就走進了哈農的練習曲,賀綠汀的牧童短笛,或巴赫的小前奏曲與賦格曲,還有這個城市碩大的舞池。壹場只有開頭,沒有結束的舞會,正在這個城市上演。意象中的舞池音樂纏綿,射燈閃爍,光怪陸離,人影幢幢,看不清舞者的面孔。但可以猜想,他與安娜當年步入的舞池,並沒有多大區別。所有白天見過的人,官員,軍人,教師,律師,企業巨頭,社會混混,還有濃妝艷抹的舞女,都在這裏起舞弄影。不僅是消耗自己過剩的精力,也追隨自己懷揣的夢,希望應著輕快的節奏,壹步步靠近。
是誰導演了這場盛大的舞蹈?從鄉村到城市,從草木到河流,從物象到人的精神世界。
我無法回避壹種尋找,根性的尋找。把目光聚焦於那些千姿百態的舞姿,循著青草循著綠葉循著江流,還有眼前迷離的城市。我希望從感官入手,尋求形而上的答案。沒想到這壹找就找到了大地。草尖說,當我還在冬眠的時候,大地就開始鼓動;樹葉說,是地氣嗞嗞的復蘇,為枯竭的樹枝輸送了水分;江河說,雨水之根是在大地,而非天空,是大地上蒸發的水氣,過不慣天空虛浮的生活,尋找機會重新回到地母身邊。雲著急了,別以為我的根在天上,與大地無關,錯誤。妳不見汶川地震,地動山搖間,天上黑壓壓的雲朵。知道嗎,生命的大災大難,都是以壹種舞動的方式呈現。南美洲的壹些印第安人,就曾有過壹種傳說,認為地震是大地母親在跳舞。因此,當地震來臨時,他們並不是驚惶失措,而是效仿大地母親,對著天上的雲跳舞。還有那跌入原野的雲,妳們所說的霧,哪壹點不與大地相關,或本身就是大地的壹種生命進行曲,不同的只是舞蹈方式。根據斯特拉文斯基《春之祭》全新編排的《大地之舞》,更展現了原始部落對自然的崇拜,對大地的崇拜,展現了生命的湧動、青春的火焰、靈魂的騷動和軀體的狂歡。
哦,我終於明白,這壹切的生長和動作,根都在大地,都是大地之舞!有了大地之舞,生長和死亡,才具有同樣重要的意義,我們邀來四季的生長,以壹種恒定的祭拜,為之伴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