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永遠多壹天——希臘電影《永恒與壹天》Eternity And A Day
送妳蘋果會腐爛
送妳玫瑰會枯萎
送妳葡萄會壓壞
給妳我的淚水
——阿爾巴尼亞少年
如果明天妳將離去,今天妳會做些什麽?醫生告訴過妳,當妳受不了的時候,要去找他,誰都知道,那不過讓妳剩下的旅程少些痛苦,妳不可能重新回到這個世界了,也不可能繼續妳未完的詩作,當明天的朝陽升起,妳不會睡在躺椅上,也許鄰居仍然會播放同壹首樂曲,但已經與妳無關,海浪也許還會拍打妳門前的沙灘,但只有空曠的房間在傾聽回響,妳必須告別這壹切,只有媽媽,仍然在妳的夢裏呼喚:亞歷山大,亞歷山大。
如果明天妳將離去,今天妳會做些什麽?妳要把狗托付給女兒,但妳們如此隔膜,她甚至不想知道妳要去哪裏,女婿要賣掉海邊的老房子,對此妳無能為力。妳把妻子安娜的書信留給女兒,上面寫著關於愛情的壹切,也許妳認為,這是唯壹可以被稱作遺產的東西。妳仍然牽著妳的狗,黯然離去,這是壹個冷漠的世界,好在妳已決定離開,不期然地,也許是上蒼的安排,讓妳遇到了壹位阿爾巴尼亞流浪少年,妳的人生從此被改寫,雖然僅僅只有壹天。
如果明天妳將離去,今天妳會做些什麽?回顧自己的壹生,以及自己的歷史,於是妳向少年講述自己的父親,他是索洛莫斯嗎?這位生長在意大利的希臘詩人,為了祖國的獨立事業回到希臘,向普通的勞動者購買詞語,並終於用母語寫出了《自由頌》,作為希臘國歌傳唱至今。少年在希臘遭遇蛇頭拐賣,是妳冒險去把他救了出來,他同時面臨警察和軍人的危險,妳想送他回到阿爾巴尼亞,於是他向妳描述,壹群少年如何穿越封鎖線,如何躲避地雷,妳看到霧氣蒙蒙的邊境上,鐵絲網上掛滿了人體,於是妳決定帶他返回希臘。當少年瑟縮在墻角,輕輕地唱道:“流浪的小鳥在異鄉悲鳴/幸運的異鄉,我思念著妳/蔻芙拉,我的小花。”妳終於明白了父親,蔻芙拉,這是妳願意花錢去買的詞語。
如果明天妳將離去,今天妳會做些什麽?妳回憶起女兒滿月的那天,親友歡快的聚會,妻子如此美麗,陽光如此明媚,妳們出海並在沙灘上跳舞,安娜不願與妳須臾分離,而妳總是神情恍惚,當妳問她:明天是什麽?安娜答道:比永遠多壹天,妳沒聽清,比永遠多壹天!她歡快地跑開了,她在信中聲明只要妳陪她壹整天,那其實就是永遠之後的那壹天。媽媽那時候還不算蒼老,她喜歡這樣歡快的場面,在妳此世的最後壹天,妳必須去看看媽媽,她已經不認得妳了,但是仍然叨念著:亞歷山大,亞歷山大。
如果明天妳將離去,今天妳會做些什麽?阿爾巴尼亞的流浪兒中,壹個出了車禍,那是帶著他們踏過雷區的賽林,雖然稍長幾歲,可仍然是個孩子,他們焚燒他的衣物,並且每人講壹句告別的話,哦,賽林,當妳揚帆出海抵達彼岸,哦,賽林,他們就這樣感嘆著,每個孩子都瞬間長成了大人。最後,夜深了,運載孩子們的船只還有兩個小時才能到達,於是妳與這個天賜給妳的少年,這個賣詞語給妳的少年,壹起去乘壹次環線公車,孩子興奮地看著車窗外的夜景,妳則觀看著上上下下的人群,車子經過政治車站,遊行示威的人群散去,上來肩扛紅旗的青年,但是他很快就睡著了;車子經過音樂站,上來了弦樂三重奏,妳又聽到了熟悉的樂曲;當車子抵達學院站,索洛莫斯上車了,並向妳傾吐了他未竟的詩篇:
黎明後最後的星辰
昭示了朝陽的來臨
濃霧和陰影都無法沾汙
那萬裏無雲的天際
清風撫慰萬物眾生
猶如內心深處的緒語
生命是甜美的
而且
生命如此甜美
如果明天妳將離去,明天的朝陽已經升起,妳再壹次來到老房子的海邊,吟誦著從少年那裏買來的詞語:蔻芙拉/放逐者/我/深夜/放逐者/蔻芙拉/蔻芙拉,妳再壹次見到了美麗的妻子,妳決定不去醫院等死,妳充滿希望的對著大海,講述了壹個詩人的最後的安排,過不多久,妳就會與妻子在另壹個世界相擁,而且總會有人賣詞語給妳,在那個異鄉,仍然有妳熟悉的旋律,妳唯壹要做的,就是在此世做妳未竟的工作,等待那壹天來臨。後記:
我們曾經如此熟悉阿爾巴尼亞,出生在這裏的瑪納吉斯兄弟是整個巴爾幹半島的電影先驅,而我們還記得《第八個是銅像》,那曾經是令我們感動的英雄頌歌,在安哲羅普洛斯拍攝這部電影的1998年,那裏卻是另外壹幅樣子,在之前,霍查大叔徹底摧毀了這個國家的傳統文化,在之後,遊擊隊把這個國家推向了深淵,在南巴爾幹,壹群少年逃出家園,他們蹲下,投擲石塊,再蹲下,投擲石塊,以這種幼稚的方法穿過雷區,他們來到還算富裕的鄰國希臘,靠擦車窗更確切地說是乞討維生,像在其他任何壹個國家壹樣,少年流浪兒永遠都是不法分子的獵物,面對慘淡的生活,導演顯得無能為力,他既反對警察的粗暴做法,又無法給出更好的建議。在這部電影裏,阿爾巴尼亞少年與冬日的愁雲慘霧壹道,構成了這個世界荒謬的風景,是主人公決定離開的背景,而這個少年,如同他穿著的杏黃衣衫,在灰暗的世間凸現,從他第壹次對著亞歷山大羞澀的微笑,到後來祖孫倆相擁而泣,帶給這個世界的,卻是希望和夢想,他脫口而出的詩句,既是他母語的乳汁,又是未來的營養。
安哲羅普洛斯在這部電影中再次顯示了他的詩歌才華,如果說有人用詩的概念拍攝電影,那是安氏無疑,就像《尤利西斯之旅》是向瑪納吉斯兄弟致敬壹樣,這是壹部向希臘詩人索洛莫斯致敬的電影,所以在電影中使用諸多詩歌元素,不僅僅是語言方面的,而是從根本上具備了詩的特質,行雲流水的節奏,舒緩如牧歌壹般,移步換景而非簡單的蒙太奇,達到了壹唱三嘆的效果,推開壹道門,門外是三十年前美麗的妻子,沿著壹條河,岸邊站著回到希臘的索洛莫斯,只有詩人才是這樣的,跳躍到妳的意外並剛好能達到的遠處,另外,電影中使用的意象也表明,巴爾幹山歌海謠已經深入安氏的骨髓,公交車上的乘客,跟隨公交車的消防隊員,焚燒衣服的烈焰,以及邊境上的鐵絲網,都成了信手拈來的意向,配上如泣如訴的音樂,使人身心迷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