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是壹年隆冬,窗外冰雪乍寒。我站在壹幅名為《冬》的畫前,局促不安。這是壹幅素描,在展廳中眾多色彩絢爛的畫幅中,顯得格外特別。畫面上是壹片雪地,昏暗的天空,有風。雪地上壹個大孩子牽著壹個小孩子的手,在艱難地向前走著,兩行小小的、淺淺的腳印在孩子身後延伸著。我用手背使勁蹭去了臉上的淚,讓被淚水浸濕了的眼睛不再模糊,我能清楚地看到那張畫,我又清楚地看到了那個隆冬,那個我壹生難忘的隆冬。
外面焰火漫天,爆竹聲聲。“過年了,過年了”小孩子們吵雜的叫聲中透出發自心底的喜悅。
“爸,我要出去放炮仗。”
弟弟顯然坐不住了,猴兒急地跳下炕。
“去吧,小心點兒。”爸爸笑著說,也不擡頭,繼續畫他的年畫。
“看妳,就知道玩。”我瞅了他壹眼。
弟弟向我吐了吐舌頭,跑出去了。
“戴上帽子!”媽媽喊道,她手上的餃子也沒停下包。
我有壹個幸福的家庭,爸爸是中學的美術老師,他的畫畫得很棒,是我的偶像。媽媽是教語文的,和爸爸在壹個學校。12年前,早上不到3點,我就把媽媽從睡夢中叫醒,非要來到人間,於是爸爸就給我取名叫“早早”,至於弟弟,他與我整整相差7歲,被爸爸稱為晚來的兒子,所以就叫他“晚晚”。我愛爸爸,愛媽媽,也愛調皮的晚晚,我相信他們也都是愛我的,我們壹家其樂融融地生活著。
“晚晚,吃飯了——”
全家四口圍坐在飯桌邊上,爸爸破例倒了壹杯酒,媽媽和我還有弟弟以水代酒,舉起杯子,爸爸臉膛紅彤彤的,很高興地說:“又過年了,早早、晚晚都又長大了壹歲,新的壹年,我希望我們全家都健健康康、快快樂樂的。來,我們大家幹壹杯。”
“幹杯——”
父親的祝福並沒有應驗春節過後不久爸爸就總說胃痛,疼起來渾身直冒冷汗媽媽硬是逼著他去檢查結果是足以震驚我們全家的爸爸得了胃癌,是晚期無疑天塌了爸爸自此就再也沒能回家來壹直住在醫院媽媽在那裏照顧他爸爸的病很嚴重,經常壹下子就昏睡十幾個小時全身浮腫,晚晚不懂事在爸爸腿上壹按,看見壹個大坑總也不平,他就會“咯咯”地笑,我當時真想上去揍他壹頓。可爸爸很樂觀,在他清醒時,就很努力地跟我們說話。晚晚把他的塗鴉拿給爸爸看,爸爸很高興,用手輕輕摸著晚晚的頭,微笑著說:“早早、晚晚的手指都很纖細,適合畫畫,尤其是晚晚,很有天分,不畫畫就可惜了。”
有壹天,爸爸在昏睡十幾個小時後醒來對媽媽說他很餓。媽媽忙拎著飯盒到醫院對面的餐館給爸爸買雞湯。我拉著晚晚的手,站在醫院門口,看著媽媽拎著飯盒從馬路對面向這邊走,可他這壹走竟永遠沒能走過來。她沒告訴我,也沒告訴晚晚,更沒對病床上的父親說壹聲,就獨自壹人離開了,誰也不知道她去了哪裏,誰也又都知道她到了哪兒去。我看著那盒雞湯撒在雪地上冒著白氣,看著卡車邊雪地上鮮紅的血,惟獨沒看見我的活生生的母親。
“媽——”晚晚淒厲地叫著,我更是恐懼極了,我只是抱住晚晚,抱住晚晚。
母親去世後,父親就壹直沒有醒來。我和弟弟齊齊地站在父親病床邊上,直直地看著他,等著他起來,等著他帶我們回家。我對晚晚說:“別怕,爸爸會醒來的,會醒來帶我們去找媽媽的。”我十二歲,能做的只有這些。然而,父親是終究沒有醒來的,他好象知道母親已在那個世界等他,他沒有留戀,可惟獨忘了我們。他就那樣永遠的睡去,神態安詳,那雙沾滿洗不去的顏料的手再也不會抓起畫筆,再也不會三兩下畫出壹只小兔,笑著對晚晚說:“看,這就是妳。”他再也不會看見早早晚晚了。晚晚壹直推著父親的身子,叫著:“爸爸,爸爸,妳醒醒,我是晚晚,妳醒醒,看看晚晚,爸爸……”
晚晚很害怕,壹直緊緊地拉住我的手,生怕我也跑掉似的。我們終究只是哭。忽然,我生出壹種長女為母的的意識來,我是姐姐,我要照顧弟弟,可我拿什麽來養活他,我又怎麽有能力讓他畫畫,讓他不辜負他的手指,更是爸爸的。誰能告訴我?望著弟弟充滿恐懼的淚跡斑斑的小臉兒,我不知如何是好。已是四月,本應春意闌珊,哪知這年卻又寒冬不止。
我的手心裏緊緊攥著的是弟弟今後的命運,我小心翼翼地展開那張寫著壹個電話號碼的紙。那是給爸爸治病的文醫生的電話,他在我父母生前,就常說很喜歡晚晚,要認他作幹兒子。父母去世後,他又找到我,要領養晚晚,認為我實在沒有能力照顧晚晚。“他那麽高的繪畫天賦,浪費了多可惜?”文醫生善意地提醒我。是啊,浪費了多可惜,這也是爸爸的話。可我舍不得弟弟,他是我這世上唯壹的親人,是我唯壹生的希望。在黑洞洞的冷寂的大房子裏,晚晚緊緊縮在我的懷裏,“晚晚”,下了壹百次決心,我狠著心說,“姐姐要去找爸爸媽媽,先讓妳去跟文醫生住壹段時間好嗎?就是那個很喜歡妳的文醫生。他家裏有許許多多玩具的。”
“妳不要我了嗎?”弟弟帶著哭腔,睜著大眼睛急急地問我。
“不是,等姐姐找到爸爸媽媽,就去接妳,好嗎?”
“真的有很多很多玩具嗎?”弟弟小聲的問。
“當然了。”
弟弟不再說話。過了許久,他又問:“那妳壹定會來接我嗎?”
“當然,等到再下雪的冬天,姐姐就去接妳,好嗎?”
弟弟又不說話了。
我終於打了那個電話。
文醫生牽著弟弟的手,對我說:“早早,請相信我,我會好好照顧晚晚的。”“妳要讓他學畫畫。”我堅定地對他說。“壹定會的。”他也堅定地說。
弟弟壹直拉著我的手不肯松開。文醫生拉他走,忽然弟弟大哭起來,“我不走,姐姐,我不走,姐,妳別讓我走,姐——姐——”晚晚哭叫著不肯走,他壹只手死命拉著我,兩只腳緊緊抵住門框,使出渾身力氣,臉漲得通紅。文醫生怎樣也拉不動5歲的他。我怕我再呆下去會心軟,我壹下子拉開晚晚的手,沖出門去,我聽著弟弟在我身後撕心裂肺地喊著:“妳說過下雪的冬天要來接我,妳要來接我,妳要來接我——”我漫無目的地跑著,我想叫我叫不出來,我想哭我哭不出來,對著落滿雪的樹幹,我狠狠地踢它、打它,瘋了壹樣的撲上去,用小小拳死命砸上去,我又狠狠地打著自己耳光,我和壹棵樹打成壹團。
那壹年,我12歲,晚晚5歲。
沒人知道我這20個冬天是怎麽過的。生存的希望只在於我曾答應過晚晚,要去接他。我自己把頭發剪短,換上爸爸的舊衣服,我自己養活自己,我做過報童、擦過皮鞋、揀過煤核、搬過磚、掃過廁所、做過流動商販……我當時唯壹的希望就是要快點賺許多錢,很多很多的錢,能把晚晚接回來,給他買許許多多的玩具,送他上最好的美術學校。就在還我自己勉強能養活自己的時候,文醫生帶著晚晚去了美國。
又是壹年隆冬,翻開報紙,“畫壇奇才夏晚晚學成歸國,將於近日在京舉辦個人畫展。”望著報紙上神采奕奕的弟弟,20年後,我仍認得出,那是我的晚晚。現在的我早已安定下來,和丈夫壹起在市場上賣魚,我們有壹個漂亮的小女兒,生活很平靜。晚晚的歸來,像壹顆炸彈,引爆了我心底塵封了20年的門,炸碎了我20年的平靜。
我偷偷來到晚晚住的酒店,躲在壹棵大樹後,等了四個多小時,終於看著晚晚走出來。晚晚長大了、長高了,頭發微卷,臉上線條很硬朗,輪廓分明,很像父親。我走上前去,想好好看看我的弟弟。我失神地向前走,剛來到弟弟身旁,就被壹輛小小的自行車撞倒,弟弟走過來,“妳沒事吧,需要幫助嗎?”弟弟扶起了我,我坐在地上看見他微笑著向我走來。這是我日夜思念的弟弟啊。我想喊弟弟,可我連站起來的力量都沒有。“我……我沒事,謝謝。”我搖搖頭。晚晚又遞給我壹個微笑,乘上汽車,絕塵而去。我看著遠去的汽車,就像看著當年文醫生帶走弟弟壹樣,我在心裏默默地叫著:“弟弟,晚晚。”
吵雜的市場上,我忙碌於斤斤兩兩、角角分分、秤起刀落。我趁著沒人剛坐下休息。壹個人走到我的魚攤前,“買點什麽?鯉魚、鰻魚、刀魚、帶魚、墨魚,絕對新鮮,價錢便宜……”我殷勤地招呼著,頭也沒擡。那人沒有回答,我看見壹雙白嫩的纖細的手,我擡起眼,又聽到了那句我壹生難忘的話:“妳說過再下雪的冬天要來接我的。”
“妳說過再下雪的冬天要來接我的。”
“妳說過再下雪的冬天要來接我的。”
我的弟弟找到了我。20年前我死命拉開的手,又拉住了我滿是油腥的手。我流著淚微笑著。
站在展廳門前,我局促不安。看著壹個個衣光鮮履的男男女女從我身邊走過,我不知是否該進去,我渾身魚腥臭,我枯草壹樣的頭發怎麽梳都還是亂蓬蓬的,我的日曬雨淋的臉黑乎乎又臟兮兮的,我的黢黑的粗糙的20年前被稱為能畫畫的手,不知該往哪裏放才是。弟弟緊緊握著我的手,像20年前壹樣。他徑直把我帶到了展廳中央壹幅名為《冬》的素描面前。畫面上壹個大孩子手牽著壹個小孩子,在雪地上艱難地走著,雪地上兩串小小的、淺淺的腳印延伸著。
我看清了,那個大孩子是早早,那個小孩子是晚晚,我們相約在隆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