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十九首》
明月皎夜光, 促織鳴東壁; 玉衡指孟冬, 眾星何歷歷! 白露沾野草, 時節忽復易;秋蟬鳴樹間, 玄鳥逝安適?昔我同門友, 高舉振六翮; 不念攜手好, 棄我如遺跡。南箕北有鬥, 牽牛不負軛; 良無磐石固, 虛名復何益!
《古詩十九首》是東漢末期無名氏的作品,內容多寫夫婦朋友間的離別相思和下層知識分子功名失意的怨苦之情,感情真摯,語言樸實生動,敘事簡練,抒情氣氛濃烈,饒有情韻,是壹組內容與風格都很壹致的成熟的五言詩。南朝梁蕭統《昭明文選》首次標為《古詩十九首》,後來就成為定名。鐘嶸《詩品》贊為“文溫以麗,意悲而遠,驚心動魄,可謂幾乎壹字千金”。這組古詩對後代五言詩的創作曾經發生過極其深遠的影響。
這是第七首,埋怨朋友顯貴以後不相援引,遂使功名無成。全詩格調低沈,景物淒清,人生的失意感,充斥於字裏行間。
這是秋夜即興之作, 因此開篇即從秋夜的景物寫起。“明月皎夜光,促織鳴東壁。”壹輪秋月高掛中天,皎潔明亮光華四射,這是目所見;東邊的墻壁跟前,蟋蟀在淒淒切切地鳴叫,這是耳所聞。朱筠說:“大凡時序之淒清,莫過於秋;秋景之淒清,莫過於夜,故先從秋夜說起。”(《古詩十九首說》)月光的皎潔,引發了詩人的愁緒,使他想起了《詩經·月出》篇中的名句“月出皎兮……勞心悄兮”,於是,他發出了沈重的喟嘆;東壁下蟋蟀的鳴叫聲仿佛在應和他的喟嘆,又仿佛在惋惜時光的迅速流逝。於是,詩人的心情更加沈重了。他沈潛於這樣淒清寂靜的境界,似乎忘了自身,忘了世界……這樣地不知過了多久,他猛然驚醒過來,發現“玉衡指孟冬,眾星何歷歷!”原來,上弦月已經落下去了,北鬥星的鬥柄(玉衡)已經指向孟冬的方位,殘秋已經結束,冬天來到了,空中無數星星,都在閃爍著光芒,夜已經很深了。詩人還在仰觀天上的星象出神,突然身上感到寒颼颼的,原來露水已經打濕了衣襟。“白露沾野草,時節忽復易;秋蟬鳴樹間,玄鳥逝安適?”詩人俯察地上的物象,不禁悲從中來:原來秋露已很重很重,快要“白露為霜”了;蟬兒的鳴叫已經有氣無力,它的生命即將結束;燕子已經無影無蹤,不知躲到那裏去了。詩人更加清醒地感覺到“時節忽復易”了,他怎能不為自己的功名無成而苦惱呢?
這種對於節序推移的感傷,自然而然地引發出詩人對於人情變更的慨嘆:“昔我同門友,高舉振六翮;不念攜手好,棄我如遺跡。”由即景抒情轉入敘事言懷,不露聲色,不帶痕跡,水到渠成,天衣無縫。從前跟自己壹樣低賤的同門友現在得意起來,他們象鴻鵠壹樣振翅高飛,再也不顧念從前親密無間的友好之情,他們居然象行人遺棄他們的足跡壹樣地遺棄了我。詩人不禁憤慨起來:這種世態,如此炎涼;這個世道,如此不平!實在令人憤恨不已,可是,又有什麽辦法呢?
詩人在憤恨中偶爾擡起頭來,又看到天上“眾星何歷歷”的景象,不禁遷怒於它:“南箕北有鬥,牽牛不負軛; 良無磐石固,虛名復何益!”原來他想起了《詩經·小雅·大東》篇中的名句:“維南有箕,不可以播揚;維北有鬥,不可以挹酒漿。”“睆彼牽牛,不可以服箱。”意思是說,在南天有箕星,它的形狀雖然象簸箕,但並不能用來揚米去糠;在北天有鬥星,它的形狀雖然象勺子,但並不能用來舀酒漿;再看那個牽牛星,雖然名字叫牽牛,卻不能拉車。這些星宿都是有名無實的,好比“同門友”空有“同門”之名而無真實友誼壹樣,誠然,既沒有大石壹般牢固的友誼,要這虛名何用?詩人借題發揮地將憤恨發泄完了,詩也戛然而止。
這首詩的結構非常緊湊,過渡極其自然。全詩***分三個層次,“明月皎夜光”以下八句為秋夜景物描寫,並在景物描寫中寄寓著悲涼抑郁的感情;“昔我同門友”以下四句為事實的敘述,並在敘事中透發出滿腔的憤慨;“南箕北有鬥”以下四句為詩人的感慨,並在這感慨中充滿著人生的失意感。全詩層次清晰,抒情氣氛濃烈,感人至深。馬茂元先生說:“這三個部分正如鐘惺所說, ‘似各不相蒙,而可以相接。’寫景從目見到耳聞,從耳聞到想象;由於想到‘玄鳥逝安適’,而聯系到‘同門友’的‘高舉振六翮’,是從客觀事物過渡到主觀心情;對‘同門友’的‘棄我如遺跡’,詩人的感慨是怎樣呢?他用南箕、北鬥、牽牛的有名無實,比喻交道的不終,又從主觀心情聯系到客觀事物。轉換自然,首尾呼應,十分確切地反映了思維活動的過程,這就使得詩的結構表現得異常完整,看不出壹點人工的痕跡。古詩的渾成,正在這些地方。”(《古詩十九首初探》)
這首詩運用比喻和典故能時出新意,特別是南箕、北鬥、牽牛這壹組,既是《詩經·大東》的典故,又是眼前所見秋夜之景,並且專指同門友背恩負義之事說的,針對性很強,顯得新穎而貼切,十分耐人尋味。此外,全詩為了加強感情的強度和濃度,運用了不少感嘆句,如“眾星何歷歷!”“時節忽復易!”“玄鳥逝安適!”“虛名復何益!”似乎直接面對面地聽到了詩人的嘆息聲,顯得多麽沈著痛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