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9歲的林老太太仰面躺在床上,孩子們站在她身邊,午後斜斜的陽光從縫隙裏擠了進來。輸液瓶裏的藥水在滴落的時候閃閃發光,仿佛時間在湧入,在匯聚下來。林太太從睡夢中醒來,恍惚中又夢見在大學校園裏第壹次遇見林先生。
2
陳安生出生那年夏天,花蓮下了好幾天大雨。很多礦區都被淹了,父親就停工陪著懷孕的母親。他早產了近兩個月,但幸運的是他的父親當時在場。出生時,陳安生體重不足5公斤。他的父親後來為了討個歡心,給他取名“安生”,希望他以後“平平安安,自然養育”。
當時父親在花蓮的蛇紋石礦隊打拼,工資還不錯。在他第壹個生日的時候,他的父母帶他去鎮上拍了壹張全家福——這張全家福後來成了他對父親長相的唯壹記憶。很多次,他看著照片問媽媽:
“我爸年輕的時候帥嗎?”
“帥!”
母親輕輕地附和著,沒再說什麽。他擦了擦他的相框。圖中男子高大挺拔,怒火中燒,支撐著他童年對家庭的所有希望。
三
米蘭·昆德拉說:離開是壹個流行的世界,但我們都不擅長說再見。
林太太從來沒有想到林先生會走在她前面。早在10年前,林夫人腿腳不方便。林先生從報社退休後,身體壹直很好,偶爾也為專欄寫些隨筆。白天,只要天氣合適,林先生就會推著林太太坐輪椅,坐臺北的電車去轉轉。
“都是熟悉的街道和廣告牌。”坐在輪椅上的林太太常常忍不住想:“我就像臉上的皺紋和斑點壹樣熟悉。”
但是她喜歡這個過程。林先生很少說話,偶爾會問她冷不冷,喝不喝熱水。有時他們會乘坐自動扶梯。上去的時候,林先生站在輪椅後面,緊緊握住把手,靠在輪椅上。下去的時候,他會把輪椅倒過來,站在自己的下面,身體仍然靠著輪椅。
"他總是站在可能發生事故的方向."
林太太常常想,多麽謹慎的人啊。這個時候她會故意想說想喝水。事實上,她並不真的渴。她只想讓他停下來,喘口氣,休息壹下。
四
父親在陳安生2歲的時候去世了。同樣的夏天,同樣的暴雨,礦井被淹。
“安生”這個名字成了父親留下的最珍貴的禮物。
母親只好在棉紡廠做短工,工資很少,偶爾還要做點“年糕”貼補家用。印象中的老房子,經常彌漫著我媽鏟炒糯米的聲音和蒸肉條的香氣。安生經常趁媽媽不註意,偷花生粉和甜辣醬配年糕。那時,他已經長得很強壯,很快就到了上小學的年齡。
母親後來改嫁給了壹個在棉紡廠當鎖匠的同事。男方母親幾歲,又黑又瘦,個子矮,話不多。偶爾她會和安生打幾句話,很隨意,像是施舍。安生不喜歡他,記憶中的阿爸比他帥多了,所以安生很少輪到他。這個時候,飯桌上會有壹個破冰。我媽有時候給安生帶菜,有時候給男方,叫他多吃點,應付場面。
最開心的壹天是放假後去媽媽的棉紡廠。小學四年級的暑假,紗廠的會計帶著上小學壹年級的女兒。女孩穿著時髦的碎花裙,利落的短發,臉上散落著雀斑,笑容很流暢,像壹杯泡沫茶。“奶茶”已經會說很多英語了。她知道世界上最小的狗是吉娃娃。她能指出新西蘭和費冷翠在地球儀上的準確位置,還能隨著音樂隨時跳出壹段驚艷的“恰恰”。
當然,她的學識和風度並不妨礙他們成為真正的好朋友。安生帶著奶茶妹妹來到棉紡廠的後倉,裏面堆滿了方形的棉包。安生說,這是他的雪國。他們用棉花做成壹條長長的雪道。奶茶妹妹閉上眼睛,緊緊地抓著安生的後腰,興奮地尖叫著,和他壹起滑向那個夏天的深處。
那幾天看到安生,媽媽很開心。有壹天,她下班後趁機對安生說:“以後,妳怎麽不叫他阿爸了?”
安生諾諾平靜地回答,但在吃飯時,她還是尷尬地喊了壹聲:“林叔叔”。
那年寒假,安生又見到了拿著奶茶的姐姐。她好像沒長大,但膽子大了很多。播放幻燈片時,她不再閉上眼睛。她指著冰川般的棉包說:
“也許以後我會和爸爸壹起移民澳洲,長大後我會成為壹名相親小姐。”
她說話的語氣壹直都很輕,甚至在說“相親小姐”這種自吹自擂的話時,都散發著優雅的沈著。安生二話沒說,從兜裏掏出兩塊年糕,迅速征服了她。
“妳貪心的時候看起來不像是相親小姐!”
安生暗自思忖。
五
在第二個女兒出生之前,林太太和林先生大吵了壹架。
其實林先生拿孕檢報告的時候並不是很開心。當時是臺大助理教授,工資不多。除了工作和帶孩子,他幾乎把所有的精力都花在了寫論文上。當然,偶爾他也會寫小說投稿,有時候贏了專欄也會開心得像個孩子。
“我怎麽有錢再生壹個?”
“很多同事都下海開公司了。妳為什麽不試試?”
“我喜歡當老師,而且,不是每個人都想做生意。”
“妳自私嗎?!"
“別抱怨了!”
林先生不說話了,掏出壹支煙來點著。林太太挪了挪身子,抓起煙,掉進了垃圾桶。
“抽煙對胎兒不好!”
林先生砰的壹聲關上門走了。很快,幾聲悶雷在天空中翻滾,黃豆大小的雨點像散彈槍壹樣砸在樹冠上。林太太大罵“死豬”,拉了壹把傘出去找林先生。
我不知道林先生站在走廊外面,路燈下有壹個煙頭。林太太走過去,林先生搶著深吸壹口氣,然後壹腳踩滅煙頭,說:“最後壹根,抽完就戒。”
那天晚上,林先生帶林太太回家。林太太看著他牛仔褲鼓鼓囊囊的口袋,伸手摸了摸。原來是壹瓶葉酸。
此後,林先生離開學校,進入報社工作。二女兒滿月時,他已經考取了官方記者證,再也沒碰過壹根煙。
六
安生通過母親的口中得知了奶茶妹妹移民的消息。
他有點沮喪,反復問道:
“那邊真的沒有聯系地址嗎?”
當時他成績很好,考上了壹所重點初中。母親說,她和他的“黑爸爸”都希望他畢業後成為壹名郵遞員,早日掙錢養家,但他的理想是當壹名教師。
母親生下二姐後,就不再做零食養家了。黑爸在後院建了個豬圈,家裏養了五只小豬。二姐很可愛。他很喜歡她,但不喜歡奶茶。放假後,他不再去母親的棉紡廠玩了。有時候他會拿著奶茶給妹妹寫信,壹封又壹封寫了很多傻傻的信,就是不知道往哪裏寄。
二姐出生後,安生和黑爸的關系緩和了很多。安生覺得他不是壞人,有時候會在飯桌上找他聊聊。天黑的時候,阿爸特意從桐子那裏買了壹個年糕。他抓起壹塊,蘸上花生醬,遞給安生。安生接過年糕,咬了壹口。突然,他想起了雪國的“相親小姐”,壹時間,眼淚流了出來。怕媽媽看見,他突然跑到後院,對著五只小豬大哭起來。
七
當林泰大學畢業時,林先生壹直留在學校當老師。大兒子還沒出生,那是他們壹生中最自由快樂的時光。
但是那個時候,完全不壹樣。因為母親壹直反對他們結婚,林太太在結婚的頭幾年幾乎斷絕了和父母的聯系。起初,林先生住在教員的單身宿舍裏。結婚後,他們在學校附近租了壹套小公寓。
雖然他們的業余時間很充裕,但他們沒有那麽自由支配。林先生很孝順。只要有合適的假期,他壹定帶她坐電車回老家。從臺北到瑞芳,從瑞芳到宜蘭,再經宜蘭轉機到花蓮。她固執地愛著他,看著他凝視著窗外的風景。夕陽從遠山之巔滑下,雲朵拖著它們,像沙漠壹樣漫天遊蕩。他打開窗戶,讓夜風吹散他的長發,露出明亮的額頭,沒有歲月的皺紋。電車壹路走走停停,顛簸了幾個小時,就這樣暮色蒼茫,寒來暑往。
路費很貴,那些年也攢不下什麽錢,等有了孩子會很困難。公婆壹船壹船來臺北看他們。林太太躺在臥室裏,看見窗外的男子和他的嶽父,壹直推著“紅包”。她有點不開心,但是吃了幾口婆婆帶來的農村小吃,很快就開心起來。
八
安生已經學會說很多英語,能熟練地在地圖上找到大堡礁和波利尼西亞群島。
他不再喜歡和後院的小豬說話,終於意識到寫信是壹件很傻的事情。他花了很大力氣說服母親送他上高中。最後他信誓旦旦地說,只要考完聯考,他就安心考中華郵政的郵遞員。母親心軟了,同意了他。
當時棉紡廠效益已經不好了,裁員很多,只剩下壹個媽媽和爸爸。後來我媽搬進了鎮上的超市,識字不多。她做不了收銀和導購,只能在後倉做保潔阿姨。黑爸鉗工技術還不錯,最後保住了工作。人生磕磕絆絆,我都快撐不住了。
高中很多男生都在追女生,也有女生追過他。他偶爾會在拆情書的時候暗自慶幸,但大多數時候還是會自卑。談戀愛要花錢。他談不起,也不想談。他認為他再也不會當老師了,永遠離開了學校。他在教室裏的每壹分鐘都變得無比珍貴。
九
林太太的初戀不是林先生。
她在私立高中的時候,壹直喜歡壹個叫亨利的中澳混血兒。花式小子成績差,但打架厲害。我忘了什麽時候,林夫人心中有了壹個英雄夢,幻想著她的夢中情人要有勇氣,帶著她穿越千山,飛到天涯海角。
亨利滿足了她對“英雄夢”的想象。因為大家都會說普通話,很快就會好的。他帶她騎摩托車兜風,帶她去酒吧喝酒,扔飛鏢,帶她去見他的小弟弟,還目睹了夜店鬥毆。林太太在得意自己瀟灑的日子裏,覺得很爽。如果她不滿意,說明亨利有點自私,他不太會照顧女生的感受——但這並不會對戀愛中的女生構成致命威脅:因為帥就夠了。
在那段時間裏,林太太的成績急劇下降,她的父母很快發現了她的問題,迫使她與亨利分手,並轉到另壹個區。林太太起初無可奈何地配合,後來趁父母不註意,溜出家門去找亨利約會,卻發現他早已另尋情人——不出意外,像他這種風格的男孩,身邊從來不缺姑娘。
當林太太在街角發現他們時,亨利正推著他的摩托車,女孩熟練地跳上了摩托車。亨利輕輕地吻了吻女孩的額頭,順手捏了捏女孩的屁股——他之前也對林太太做過同樣的事,但金發女孩並沒有像林太太那樣羞澀地笑,而是伸出雙臂,在亨利的後頸上隨意拍了壹下。亨利笑了笑,騎馬走了。
“顯然,他們更合適。”林太太悠閑地閃過壹個念頭,實話並沒有讓人覺得很壓抑。
幹脆丟了壹陣子,林太太開始安心讀書,並帶著父母的意願去臺灣省參加聯考,終於讓父母放心了。
10
當安森收到臺大的錄取通知書時,她沒有感到壹絲滿足。二姐學了以後,也賣了五頭黑豬。家裏沒錢養活他。
他堅持要去鎮上的郵局查詢快遞員的考試情況,壹直到天黑才回來。那天晚上,他媽遞給他壹疊錢,小聲跟他說,他家“黑阿爸”在蛇紋石礦廠區找了份設備安裝的兼職,收入還不錯。阿爸告訴他,放心,他會學習的,只要腰能承受,壹定能讀完大學。
“但是在地下工作太危險了。”
“妳爸說他會小心的。”
11
林太太永遠不會忘記她在大學裏第壹次遇見她丈夫的情景。是在迎新舞會上。他從遠處走來,又高又直,似乎壹下子就抓住了她的目光。事實上,是她丈夫先認出了她。
他心裏閃過壹絲不真實的竊喜,好像不知道該怎麽用言語來打開局面。
——“餵,妳看我眼熟嗎?”
——“嘿,妳是在澳大利亞長大的嗎?”
或者:“同學,妳是花蓮人嗎?”
他讓自己的思緒在腦子裏翻騰,羞澀地對她笑了笑,說:“嘿!妳知道世界上最小的狗是吉娃娃狗嗎?”
這開場白太爛了,林大娘被他問得措手不及,低聲回敬道:“妳叫什麽名字?”
他楞了壹下,明顯停頓了壹下,壹字壹句地說:“我叫林安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