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小楓在那篇《我們這壹代人的怕和愛》裏寫道,他們那壹代人“從誕生之日起,就與理想主義結下了不解之緣”,但是最終卻幻滅於理想的脆薄和不可靠,受傷於從偽神聖中生長出來的蠻橫和無理,轉而開始珍視每個人在其生命歷程中發出的“怯生生的呼喚”。而當80年代生人登上這個光怪陸離的巨大“秀場”時,這個社會已經完成了壹個必要的清毒過程。很多過於玄虛的、不切實際的,甚至是虛假觀念的障礙被沸騰的生活蒸發了。可以這麽說,80年代生人不必再經歷那種身心、靈肉的拉鋸戰,可以輕裝上陣,義無反顧地投身於個人主義、享樂主義、現實主義的懷抱。他們似乎不再願意加入任何與“偉大”有關的行軍方陣,不太可能被某些看上去很美的東西所誘騙了。
他們怕詩歌朗誦。那抑揚頓挫的語調,那含著眼淚的抒情,那牛犢子般的溫柔,曾經被視為美的大本營,如今卻會讓他們汗毛直豎。在慷慨激昂的高調抒情與口齒不清的低聲呢喃之間,他們寧願選擇後者。他們幾乎偏執地認為,類似於詩朗誦之類的東西,無非是用壹種真善美的姿態來販賣假大空,所以反而會得到壹個“惡心”的評價。詩朗誦以及壹切顯得無比真誠的文藝腔,都不再能感動他們。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們不會被煽情,不會被感動,只不過那種煽情或感動的根源不是什麽“形而上學臺詞”,而只是更切身的個人遭際,比如眼見某位自己喜愛的選秀歌手被淘汰,他們就會哭得像個淚人。在哭泣時,他們也不會覺得自己的心靈得到了凈化,變得更崇高了,變得真善美了,因為眼淚不復是精神性的,哭只不過是壹種有益健康的生理現象。
他們怕沒有個性。在這個越來越擁擠、越來越勻質化、競爭也越來越激烈的世界上,每個渴望引起註意、想要獲得發展空間的人,都需要擁有鮮明的身份識別標誌。這其實是壹種生存策略,不使自己淹沒在滔滔人海中。壹個人可以沒有德性,但不能沒有個性。自卑的人努力追求與別人壹樣,自信的人則強烈希望與別人不壹樣。80年代生人是個從小就被告知即使壹無所有、壹無所長也要自信的群體。沒有自信也要裝出自信。所以他們說話習慣於去掉那個“們”字,他們說話更喜歡“我”字打頭。“我行!”“我能!”“我可以!”“我選擇,我喜歡!”“我的地盤我做主!”當然,像染黃毛、穿酷裝、紋身之類的身體修飾屬於很小兒科的玩意兒,玩街舞、玩滑板、玩攀巖、玩角色扮演、玩Cosplay、玩視頻、玩遊戲、玩賽車……這些時尚相對有點“技術含量”,似乎更能彰顯自己的個性。個性化生存發展到極致往往就是沈迷於“惡搞”,從“壹個饅頭”到“後舍男生”,那鋪天蓋地的惡搞和戲仿當然是為了好玩,但同時卻也折射出這些聰明的80年代生人本能地懂得,想在這個秩序化的社會裏贏得壹個冒頭的機會,需要像病毒壹樣無孔不入無惡不作,在覆蓋著他們的龐然大物上面下蛆,制造漏洞,孳生縫隙,獲得證明自身存在的壹線陽光。
他們怕冷落身體。身體曾長期被精神殖民,伴隨著身體美學的凱旋,80年代生人也擺脫了對身體的羞恥感,開始堂而皇之地自戀起來。他們開始用心打理、推銷、利用自己的身體。且不說滿眼的美女在盡情展露自己的性感,搖曳出無限風情,連“芙蓉姐姐”“天仙妹妹”“二月丫頭”以至“Ayawawa”之輩都成了時代熒屏上醒目的鏡像,無論是褒還是貶,她們無不因為身體的在場而存在。包括很多男人,也毫無愧色地以所謂“男色”而贏得足夠多的資本,如憂郁的“極地陽光”Acosta和滿嘴“咩咩咩”的陰柔郭敬明以及大量的“快樂男生”“好男兒”,這些80年代生人的形象代言人,也都半真半假、半推半就地賣弄身體。“妳好man!”“妳好有型!”之類的贊語也從各色人等嘴裏汩汩淌出,“男色消費”幾成事實。至於“我裸露,我存在”的很多人,除了別有懷抱外,也以自己的舉動向身體禁忌提出挑釁——當然,她們很清楚,在她們以自己的身體意象飼養了無數貪婪眼睛的同時,也成就了自身的價值。
他們怕用力過猛。即使面對現實中的醜陋,他們盡量做到不像前輩在二十來歲時那樣做“憤青”,寧願做壹個略帶幾分玩世不恭的雅皮或者嬉皮,這樣可以不使自己被憤怒灼傷,又不至於落得個很沒有風度的下場。他們比較機靈,明白“改變可以改變的事情,不能改變現實就改變自己”的道理。對於現實中的沖突,他們壹般會采取側避甚至背對的姿態。對於“用力過猛”者,他們的態度是譏諷。但同時他們又要掩飾自己力量的缺乏,於是往往在虛擬世界裏以暴力性的語言、咄咄逼人的攻擊姿態來補償,在網絡上很多人都成了或粗鄙或兇狠的小霸王,“街頭霸王”“魔獸爭霸”也都成了熱門遊戲。各色“粉絲”的主力軍是80年代生人,他們的語言殺傷力曾經令壹些缺乏“娛樂精神”的前輩丟盔卸甲,以至於有人驚呼他們已經構成了壹種“青春霸權”。
他們還怕什麽?他們怕來自長輩的嘮叨。怕被逼著進入憶苦思甜的固定程序。但他們又怕壹個人郁悶,無兄弟姐妹的孤寂、快節奏的生活、高壓力的環境、競爭激烈的社會,壹天到晚面對電腦,總會造成許多孤僻的心理病人。他們怕被時代快車甩下,緊趕慢趕卻又怕成為房奴車奴。他們怕失去中心成為壹個旁觀者,怕與最酷最炫的生活無緣,怕被別人稱為老女人老男人,就像他們如此這般地稱呼比他們大的人壹樣。他們怕來自長輩的嫉妒,即便他們自以為比肥膩膩的前輩要更簡單更直接。他們怕喪失興奮度,也許體能還未衰竭就已經失去了很多興趣。他們怕自己變得太土。他們怕街道太擁堵。他們怕沒有前途。他們怕吃太多的苦。他們怕,怕自己前怕狼後怕虎。
80年代生人愛什麽?其實,他們所愛的就是他們所怕的反面。他們愛充滿諧趣的敘事,他們愛個性張揚的生態,他們愛欲望勃發的身體,他們愛充滿娛樂精神的搞笑和調侃……
他們愛感性偶像。試圖純粹以文字打動他們,將是壹樁困難的事情。電子媒質對他們而言是極其熟稔的經驗,如果壹個人不是直接以自己的形象呈現,那他幾乎接近於不存在。詩歌什麽也不是,除了類似於能演化成公***娛樂事件的“梨花體”。小說什麽也不是,除非它可以變成壹部由哪位偶像主演的電影或電視連續劇。戲劇什麽也不是,只有當它成為壹個“先鋒”的符號時才會成為小眾追逐的對象。即便歷史也要假道“百家講壇”裏的易中天、王立群等人的解讀才能進入視野,即便儒道經典也要經由於丹等人烹調成“心靈雞湯”才能下咽,即便《紅樓夢》也要通過劉心武的另類詮解和“紅樓夢中人”等選秀活動才引發興趣。為偶像而瘋狂自古有之,但80年代生人顯然把它提升到了壹個新的高度。狂熱“粉絲”的所作所為有時候讓人心驚肉跳。而那些年輕尖銳的熱情,他們為偶像流淌的滾滾淚水,常常也被錯誤地理解為壹種感性的解放,被視為這壹代人內心真誠、豐盈的證據,事實上這卻是壹份徹頭徹尾的偽證。坦率地說,只有缺乏獨立自我意識的人,才會那樣奮不顧身地投身到偶像的懷抱,就像飛蛾撲火壹般。
他們愛自己。愛運用拇指。愛戴著耳機搖頭晃腦。愛奶聲奶氣地說話。愛用半嘲的口氣稱別人為老師。跟他們的前輩相比更愛用擁抱表達感情。他們愛說“愛”,壹個前輩們可能鼓足勇氣也無法當眾說出口的詞。當然,他們的偶像韓寒說,愛是拿來做的,而不是拿來說的。但是沒辦法,盡管他們覺得像齊秦那樣嚷嚷“我的愛情宣言”是多麽老土,他們自己也還是會咬牙切齒青筋畢露地嘶吼——“死了都要愛”。
我忽然開始懷疑起來,80年代生人的怕和愛,真的有什麽特別的嗎?坐在我辦公桌前面的兩個人,都是80年代生人,他們炒股怕套牢,戀愛怕失敗,愛看NBA,愛看《武林外傳》,我怎麽也琢磨不出他們與我有何本質差異。我不想說“80年代生人”是壹個偽造的命題,但是的的確確,他們相比之下得到了某種過度關註和過度詮釋,也許這是商業的催肥,傳媒也隨之跟進,所謂“樹欲靜而風不止”。其實,從更本原的意義上看,作為壹個最能感應時代癥候的年輕人,他們的生命沖動即便相隔千年也都是相似的,他們有著同樣的欲望舞蹈,有著同樣的夢想色彩,然而呈現為具體形態的“怕和愛”卻因所附麗的土壤和空氣、因價值風向的不同而別有風貌。所以,倘若要追究80年代生人的任何特異之處,可以套用勞倫斯夫人的壹句話——“不是我,而是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