約翰·威廉斯曾對學習寫作的研究生說:“作家是教不會的,妳得自己找到寫作的竅門。”隨後,摞了有壹個人高的壹堆書給學生仔細研讀,書單裏有亨利·詹姆斯的《黛西·米勒》《壹位女士的畫像》、伊迪絲·華頓的《歡樂之家》《純真年代》等。他受經典文學的深刻熏陶不言而喻,也繼承了他們的優秀品質,下筆後作品便不凡。
古往今來的優秀作品,史詩、小說、戲劇、詩歌表達形式各異,主題更是綠肥紅瘦各有不同,有的是參天大樹——《神曲》、《伊利亞特》、《失樂園》,既庇蔭無數後來的文學作品,又深刻影響人類對宇宙、歷史的宏大認知,另壹些則是林間小樹——《哈克貝利·費恩歷險記》《道林格雷的畫像》,好比涓涓細流,無關重大宏旨,卻孜孜不倦地探索人的內心,實現對自我的認知。《屠夫十字鎮》屬於第二種,全然具備優秀作品的兩個特征:“骨骼清晰、枝葉繁茂”。結構、節奏、語言、主題、人物塑造——妳幾乎挑不出約翰·威廉斯小說中任何壹點大的毛病。
《屠夫十字鎮》的骨骼脈絡簡單又清晰:“如果有壹個哈佛來的滿腦子愛默生主義的年輕人,在西部看到了真正的自然,他身上會發生什麽呢?這就是這本小說(即《屠夫十字鎮》)的出發點。”作者如是說。在獵人米勒、剝皮好手施奈德和查理·霍格幫助下,哈佛學生安德魯斯終於如願踏入曠野,四人從屠夫十字鎮出發,壹路向西經過草原進入科羅拉多山區狩獵野牛,卻遭遇大雪封山。來年春天,他們滿載而歸,卻在途中被洪水沖走所有的野牛皮,也失去了同伴施奈德。這僅僅是壹個剛搭好的小說結構,既平穩又能承重,極具“骨感”。
朱光潛先生說:“第壹流小說家不盡是會講故事的人,第壹流小說中的故事大半像枯樹搭成的花架,用處只在撐扶住壹園錦繡燦爛、生氣蓬勃的葛藤花卉。這些故事以外的東西就是小說中的詩。讀小說只見到故事而沒有見到它的詩,就像看到花架而忘記花架上的花。” 那麽,接下來要做的便是不斷地往上添枝加葉,將細節和主題完美地融入作品,才能愉悅讀者的感官、表達作者寫這部書的意圖。這就是作品豐滿的“肉感”。
說到細節,威廉斯的場景描寫充滿畫面感:“他們在壹眼不大的泉水旁搭起了營帳。在落日的殘陽中,泉水熠熠生輝。涓涓細流流經平滑的石塊,流進山底的壹個小池裏,小池滿溢出來,又變成壹條狹窄的小溪,隱沒在山谷茂密的草叢中。”如此這般的優美文字散落書中各處,妳可以聯想到托爾斯泰高加索山脈系列作品,又或憶起李安電影中光與影之間的冷峻抒情: 《喜宴》中父母親來到美國找偉同,在後院午後光影溫婉交錯,曬在他們身上,靜謐又溫暖;《斷背上》裏恩尼斯望著遠處的傑克騎馬在山腰上,陽光鋪灑在那裏,電影也不告訴觀眾是什麽意思,讓畫面展現在妳面前。敘事並無大波大浪的轉折,眾多細節含蓄地表達壹種情愫,卻渾然間鑄就了滿滿的抒情。
當然,導演或作者精心地布置這些細節並不是毫無目的,也不僅是愉悅觀眾和讀者的感官。有人會問,難道它還暗示著什麽嗎?它絕對暗示著什麽,整個故事更是象征著什麽。這壹切,取決於妳讀懂了什麽。小說的骨架和細節、“枯樹搭成的花架”和“壹園錦繡燦爛、生氣蓬勃的葛藤花卉”都是奔著創作者的主題去的,全是為了實現創作這部作品的意圖。 有人僅僅把《屠夫十字鎮》當做充滿失敗色彩的西部小說,但我認為她更深壹層,或深得多,是壹首具有豐富象征含義的寓言詩。她確實也值得如此深入地被解讀。
托馬斯·福斯特在《如何讀壹本文學書》(臺譯《教妳讀懂文學的27堂課》)中提出驚人的言論:“每壹次旅程都是追尋(當然凡是都有例外)。”
隱去細節性的描寫,再現小說骨架,妳會發現很多文學作品的主題和本質是相通的:壹位少年騎士踏上兇險的旅途,經歷艱難險阻去追尋傳說中的“聖杯”,最後發現世界上根本不存在“聖杯”。換另外壹種寫法:初出茅廬的霍比特人踏上護送魔戒的艱難路途,與戒靈、與自我心魔鬥智鬥勇,終於將魔戒送到魔都熔巖銷毀。再換壹種寫法:壹位哈佛學生踏入自身不熟悉的曠野,經歷烈日、饑渴、暴風雪等艱難險阻去往科羅拉多山區獵野牛,終於滿載而歸,不幸滿車的野牛皮卻被河水沖得壹幹二凈。這就是托馬斯·福斯特所說的“追尋小說”。
為什麽要把去目的地的原因分為“聲稱的”和“真正的”?因為安德魯斯也不知道自己要真正追尋什麽。當然,去科羅拉多山區狩獵野牛,這是書裏說得最直白的、最表面的。再進壹層,安德魯斯向往曠野,想更進壹步接觸傳說中的西部大自然。“他想對麥克唐納先生說些什麽呢?那是壹種感覺,壹種不得不說的沖動。但不管說什麽,他知道那不過是他苦苦追尋的曠野的代名詞。”如果僅僅如此,那約翰·威廉斯就不是約翰·威廉斯了。安德魯斯苦苦追尋的,是自我。
作者壹步壹步告訴我們,這是壹部青年成長史,主人公經歷著挑戰和考驗,他的壹切苦難和領悟都有象征含義。整部小說都在寫安德魯斯成長、蛻變、磨難、洗禮、重生,不斷在寫他的劫後余生。啟程前,女人弗朗辛對他說:“我喜歡妳的柔軟,趁妳現在還柔軟的時候……是,妳會回來的,但妳會判若兩人。妳將不會再那麽年輕,妳會和其他人壹樣。風和太陽讓妳的容顏變得粗糙,妳的手將不再柔軟。” 雙手和屁股因長時間騎馬的緣故,起泡、起繭、蛻繭,然後麻木不再感覺到疼痛;第壹次剝野牛皮,他淹沒在滿肚子牛腸中導致全身是血,然後跳入河水中沖洗全身;暴風雪來臨,為了活命的他躲在野牛皮制成的保護殼中,被掩埋在漫山遍野雪層底下幾天幾夜,最後破雪而出。從象征意義的角度看,他經歷了血、水、雪的洗禮,洗盡身上的幼繭,從蠶蛹中“浴火重生”,最終實現自我。這就是“鳳凰涅槃”的全部過程。像《斯通納》壹樣,這是壹部講述自我實現的寓言。
自我實現,是在自然或宇宙中不斷找尋、確定自身存在的過程。站穩了自己的位置,妳才能看懂外界世界。人類是如何找尋自己的存在呢?妳必須透過外物反觀自身。因此,人們照鏡子,可以知曉自己模樣的美與醜;信徒通過宗教信仰,認識人類的渺小;年輕人選擇遠行,走出去看外面的世界。那麽,我們的安德魯斯實現自我認知後,到底明白了什麽?
經過二十個世紀的人類變遷,古希臘悲劇《俄狄浦斯王》仍歷久彌新,時刻引起讀者強烈的***鳴感。相反,阿裏斯托芬喜劇中政治諷刺的內容如不加以註釋,根本讀不明白,即使勉強理解註釋的內容,對劇作家傳達的思想亦甚覺遙遠。在中國民間傳說中,同樣是牛郎織女、白蛇傳說、孟姜女哭長城、梁山伯與祝英臺這些悲壯的故事流傳最為廣遠。那麽,為什麽悲劇總比喜劇流傳更久遠?因為悲劇探討的內容往往是人類生存的最本質處境:在命運面前,人類靈魂深處不可抵抗的無能為力。
《俄狄浦斯》有壹種強烈的宿命感,主人公俄狄浦斯無論做多少努力,都避免不了“殺父娶母”的下場。同樣,從安德魯斯開始策劃西部之行起,讀者都在等待著他的失敗。失敗的方式多種多樣,作者選擇了讓它空歡喜之後落得打水漂。這就是“宇宙或命運對人類最古老的敵意”。
自負的人類躍躍欲試,企圖要改變什麽,宇宙始終氣定神閑地佇立在渺小的人類面前,樂此不彼地消除妳的壹切“有為”,反正就是不遂妳的意。文中有個場景非常耐人尋味:在獵人米勒執意要宰殺殆盡山谷中最後壹群野牛時,他們發起了進攻,然後暴風雪忽至,將山谷肆意掩埋。這讓人聯想到詩歌的寫法:詩人習慣把同列的東西、事物和道理並列,以期達到同樣甚至加強的效果。在人類妄想自己能主宰他人世界的生死時,造物主信手壹翻將他們全部置於瀕死的邊緣。在原文中,有人反問安德魯斯:“看看米勒,他對這片土地了如指掌,並且堅信自己的想法都是正確的,到頭來又有什麽用呢?還有查理·霍格帶著他的《聖經》和威士忌。那些東西能讓妳們的冬天好過些了嗎?或者挽救了妳們的牛皮了嗎?還有施奈德,他是叫這個名字嗎?即便名字也不是他的。他離開這個世界時,名字也不能帶走。”
又或者,造物主根本未曾意識到人類的存在,放任妳的存在,無意識地忽視妳。但人類自古以來便把地球當做宇宙中心,自然本能地抵賴如此殘酷的古老教訓。這位青年安德魯斯亦不例外:“……看到野牛先前還是高傲、尊貴、充滿尊嚴的模樣,突然間便成了僵硬的任人擺布的壹堆死肉。野牛原來的形象被剝奪,或者他想象中的野牛的形象被剝奪後,古怪嘲弄地在他面前晃來晃去。他異常震驚,感到惡心並逃離。”由野牛被任意殘害的命運和此後種種遭遇,他聯想到自身不可抵抗的無能為力,壹直流連於女人弗朗辛的床榻。
“人生最痛苦的是夢醒了無路可走。做夢的人是幸福的;倘沒有看出可以走的路,最要緊的是不要去驚醒他。”如果安德魯斯尚未踏上追尋自我的旅程,仍是那個生活在都市幻象之中的懵懂青年,那他盡可以躲在人類文明的廢墟中建構電影夢、音樂夢、學術夢。可他醒了,堅決地選擇戳破生存的幻象,直面人在世間的無能為力。
因此,他毅然決然地重新走向暴烈的曠野,擁抱自然的真實存在。 他留給了世人壹首關於自我實現、認識宇宙與命運的成長寓言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