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和郭沫若都是新文化運動的風雲人物,郭沫若就是革命隊伍中人,魯迅是新文化運動中的導師,郭沫若便是新文化運動的主將?。兩人生前也曾有過相交、相見的願望,可惜卻由於雙方在文學上的主張和政治態度的不同而屢屢失之交臂,竟至終生未謀壹面。
郭沫若對魯迅的印象,是讀了魯迅於1920年10月10日,發表在《時事新報》(?五四?時期有重大影響的報紙)副刊《學燈》上的壹篇小說《頭發的故事》。據說這是他?第壹次看見的中國近代小說?,認為魯迅的觀察很深刻,筆調很簡練,但同時又?覺得他的感觸太枯燥,筆調暗淡,總有點和自己的趣味相反。?郭沫若還坦言,這種感覺?直到他的《吶喊》為止?。
正因如此,當郁達夫勸郭沫若再讀《故鄉》和《阿Q正傳》時,他就沒有再去讀了。由於當時《學燈》同時收刊了四篇文章:第壹篇是周作人譯的日本小說,第二篇是魯迅的《頭發的故事》,第三篇是郭沫若的《棠棣之花》(第壹幕),第四篇是茅盾譯的愛爾蘭作家的獨幕劇。他在表面上評價了魯迅的小說和周作人的譯作,認為小說是創作的文章,為 ?處女?,譯文是翻譯別人的東西,為 ?媒婆?,?處女應當尊重,媒婆應當稍加遏抑?。意思是魯迅的小說應該得到尊重,不應排在周作人的譯文後面。實際上是為將自己的文章放在第三位感到不滿。
魯迅不但不領這個情,還感到厭惡。說郭沫若的主張?我是見過的,但意見不能相同,總以為處女並不妨去做媒婆。?在談到郭沫若的翻譯風格時,魯迅說:?我對於郭沫若先生的翻譯,不大放心,他太聰明,又膽大。?
1921年,郭沫若、成仿吾、郁達夫等人組織成立創造社,成仿吾等年輕氣盛的?少壯派?撰文批評魯迅的《吶喊》:《阿Q正傳》為淺薄的紀實的傳記,《狂人日記》、《孔乙己》、《藥》更是淺薄、庸俗的自然主義作品,只有《不周山》壹篇,雖然也還有不能令人滿足的地方,卻仍不失為純文藝的傑作。
魯迅對此極不高興,說:?他的?庸俗?的罪名,幾斧砍殺了《吶喊》,只推《不周山》為佳作?自然也仍有不好的地方。?
妳成仿吾不是推崇《不周山》嗎,因此在《吶喊》再版時,魯迅就偏偏將《不周山》從中刪除出去,以?向這位?魂靈?回敬了當頭壹棒?。
1924年,魯迅在雜文《論照相之類》寫道:?近來則雖是奮戰忿鬥,做了這許多作品的如創造社諸君子,也不過印刷過很小的壹張三人的合照,而且是銅板而已。?這裏的?三人?就是郭沫若、成仿吾和郁達夫。另外還說創造社同人在?還末?革命?的時候,就已經將?語絲派?中的幾個人看作眼中釘。?這?幾個人?自然也包括他魯迅。
1926年,在廈門大學任教的魯迅因受不了人事糾葛,萌生了去意。10月27日,在廣州女子師範學校執教的許廣平致信魯迅,希望他盡快來廣州中山大學任教。廣州是創造社的基地,創造社的成員大多在被稱為?左派學校?的中大任教。魯迅給許廣平回信說:?今天看見中大考試委員會名單,文科中人多得很?郭沫若、郁達夫也在,那麽,我的去不去似乎沒有多大關系,可以不必急急趕到了。?
隨後又去信向許廣平解釋:?其實我也還有壹點野心,也想到廣州後,對於紳士仍然加以打擊?第二是與創造社聯合起來,造壹條戰線,更向舊社會進攻,我再勉力寫些文字。?可見魯迅對創造社已有了些許好感,他告訴許廣平,自己與郭沫若及創造社的關系,是因為有好事者從中挑撥所致,和狂飆社的高長虹(曾追求過許廣平) ?捏造許多會話(如說我罵郭沫若之類)?。
直到1927年1月,魯迅才離開夏門來到廣州,而此時郭沫若早已?投筆從戎?,隨國民革命軍北伐,離開了廣州。
1927年10月,魯迅偕許廣平離開廣州到上海定居,經過壹段時間的思考,已有意與創造社和好,他在致信李霽野的信中說出了自己的看法:?創造社和我們,現在感情似乎很好。他們在南方頗受壓迫了,可嘆。看現在文藝方面用力的,似只有創造、未名、沈鐘三社,別的沒有。這三社若沈默,中國全真成了沙漠了。?
他們終於想到了壹起,都主張恢復《創造周報》,以?作為***同園地?。1927年12月3日、4日,《時事新報》連續兩刊登了壹則廣告,將魯迅 列為周報的?特約撰述員?名單,排在首位,其次是化名為麥克昂的郭沫若;在1928年1月1日出版的《創造月報》上又刊發啟事,公布了壹長串的?特約撰述員?名單,魯迅仍列在首位。眼看就要攜手合作的好局面,動因成仿吾去了壹趟日本,而宣告破產。日本的左傾文學,使成仿吾更加理直氣壯。他和李初犁、馮乃超等人,反對聯合魯迅,認為魯迅的文學思想與革命文學大相徑庭。
《創造周報》聯合計劃至此中止,而代之以《文化批判》,馮乃超發表《藝術與社會生活》,第壹次用?無產階級革命文學?的概念,將矛頭指向魯迅,批評他?常追懷過去的昔日,追悼沒落的封建情緒?在無聊賴地跟他弟弟說幾句人道主義的美麗的說話,隱遁主義!?成仿吾甚至撰文筆伐魯迅?這位胡子先生倒是我們中國的堂?吉訶德?堂魯迅!?郭沫若是創造社的主心骨,自然要參加對魯迅的思想傾向和文學觀念大加撻伐。
創造社責難魯迅的文章,壹篇接著壹篇,連?紹興師爺?的字眼都用上了:?詞鋒誠然刁滑得很,因為這是他們師爺派的最後的武器?甚至還拿魯迅的籍貫、家族等作為人身攻擊的材料。他們稱?魯老爺子?是:?代表著有閑的資產階級,或者睡在鼓裏的小資產階級?,?惹出了我們文壇的老騎士魯迅出來獻壹場亂舞。現在就讓我們來看他這老態龍鐘的亂舞罷。?
魯迅曾以《?醉眼?中的朦朧》和《我的年紀氣量和態度》等文章回應批評。郭沫若則以杜荃的筆名在《創造月刊》發表《文藝戰線上的封建余孽》,更猛烈地批評魯迅?像這樣尊重籍貫,尊重家族,尊重年紀,甚至於尊重自己的身體發膚,這完全是封建時代的觀念?。
當魯迅和陳源、高長虹等人大打文筆仗時,郭沫若卻說他們都是非正義的,毫無原則地將魯迅與陳、高之間的論戰,說成是 ?帝國主義者間因利害沖突而戰?,是?猩猩和猩猩戰,人可以從旁批判它們的曲直,誰個會去幫助哪壹個猩猩??為逞壹時之快,他甚至罵魯迅為:?資本主義以前的壹個余孽?、?是壹位不得誌的Fascist(法西斯諦)!?。
看他們如此以謾罵加人身攻擊,郁達夫氣憤不過,認為創造社和郭沫若等情緒化的行為,太令人失望,便仿杜甫《戲為六絕句》,作了壹首詩贈與魯迅,以示聲援:?醉眼朦朧上酒樓,吶喊仿徨兩悠悠。蚍蜉撼樹不自量,不廢江河萬古流。?
面對青年人的圍攻,魯迅內心雖然感到淒婉,但還是采取了冷靜的態度,所進行的反擊也僅僅是只言片語,往往是?給我十刀,我只還他壹箭?,始終保持著仁者風範和長者胸懷。
1927年10月至1928年2月間,魯迅和郭沫若同在上海,都是日本書店老板內山完造的朋友,內山書店經常可見他們的身影。可是,兩人竟然未謀壹面,此中緣由恐怕只他們自己最清楚。
內山完造曾將他們兩人進行過比較,說:?魯迅和郭沫若的性格稍有不同。?郭沫若?從事政治,具有政治家的氣質?,?魯迅先生是純粹的、地道的文學家,壹旦表明自己的意見,就永不動搖,至今不渝?。壹個具有政治家的傾向,壹個具有文化人的倔犟個性,當然都不會主動屈就對方,以彌合感情的縫隙,唯壹的辦法只能是回避、躲閃,以避免哪怕是邂逅時的尷尬和不安。
至今,他們之間還有壹段難以厘清的懸案。上世紀20年代初,法國作家羅曼.羅蘭致魯迅信,因寄到創造社而杳無音迅。1933年12月19日,魯迅在寫姚克的信中特意提及此事:?羅蘭的評語,我想將永遠找不到。據譯者敬隱漁說,那是壹封信,他便寄給創造社?他久在法國,不知道這就是很討厭我的?請他們發表,而從此就永無下落。?
1936年,魯迅的肺病日見嚴重,身體每況愈下,而此時,左翼陣營內部發生了?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和?國防文學?的口號之爭。?國防文學?的口號是周揚、夏衍等人最早提出的,並作為上海進步文藝界的統壹政策。
最初,郭沫若對?國防文學?的口號,也有不甚了了之處,認為?國是蔣介石統治著?,所以,?用?國防?二字來概括文藝創作,恐怕不妥?。但他最終還是接受了?國防文學?的口號,而不同意?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的口號,認為魯迅等人?標新立異?所提出的口號,?是錯誤了的理論和舉動?。魯迅等在提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口號時,本想和郭沫若商量,可正如魯迅所說,由於?郭沫若先生遠在日本,被偵探監視著,連去信問也不方便?。
8月上旬,魯迅在《答徐懋庸並關於抗日統壹戰線問題》的公開信中,對兩個口號之爭發表了自己的意見:?我很同意郭沫若先生的?國防文藝應是廣義上的愛國主義的文學?和?國防文藝是作家關系間的標幟,不是作品原則上的標幟?的意見。?明確表示?民族革命戰爭的大眾文學?口號?也不是我壹個人的?標新立異?,是幾個人大家經過壹番商議的,茅盾先生就是參加商議的壹個。?
信中還談到:?我和郭沫若、茅盾兩位,或相識,或未嘗壹面,或未沖突,或曾用筆墨相譏,但大戰鬥卻都為著同壹目標,決不日夜記著個人恩怨。然而小報卻偏喜歡記些魯比茅如何,郭對魯又怎樣,好像我們只爭座位,鬥法寶。?
郭沫若讀後深感愧疚,對魯迅?態度很鮮明,見解也很正確?的觀點,表示?長衣佩服?。8月30日,郭沫若發表了《蒐苗的檢閱》壹文,向魯迅表示歉意:?我自己究竟要比魯迅年輕些,加以素不相識,而又相隔很遠,對於先生便每每生揣測。就如這次的糾紛吧,我在未讀那篇萬言書之前,實在沒有摩觸到先生的真意。讀了之後才明白先生實在是壹位寬懷大量的人,是?決不日夜記著個人恩怨?的。因此我便感覺著問題解決的曙光。?
曙光就在眼前,魯迅與郭沫若之間的誤解原本是可以煙消雲散的,只是天妒英才。1936年 10月19日淩晨5時25分, 魯迅在上海的寓所不幸病逝。郭沫若和魯迅終未謀面,他們之間的隔閡也未能冰釋,這成為郭沫若壹生的遺憾。魯迅逝世後,郭沫若高度評價其為?中國之偉大人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