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許妳會問,這不是斯德哥爾摩綜合癥嗎,為什麽要這麽虐自己,為什麽要去這種臟亂差的地方玩?我本來也找不到答案,直到看了日本作家遠藤周作的小說《深河》。也許可以這麽說,偏見會讓人錯失很多,如果壹開始就把那些所謂醜的事物拒之門外,我們就無法了解世界的全貌。
《深河》講述了幾個日本人懷著不同願景來到印度旅行的故事,有的人是為了找尋亡妻的轉世靈魂,有的人想在印度佛教聖地給死去的戰友做法事,也有人只是來度蜜月的。
由於行程期間突發了前印度總理英吉拉甘地被刺殺事件,因此可以推測故事的背景是在20世紀80年代,日本經歷了戰後20多年的發展,經濟騰飛,社會基礎設施建設已經比較完善,所以當小說裏的旅客們懷揣著期待來到印度,目睹的種種情形卻跌破了他們眼鏡——那是壹個和西方文明社會截然不同的世界。
來度蜜月的三條夫婦抱怨不斷,畢竟誰會希望自己的蜜月之旅會發生在這樣壹個充滿著汙穢、貧窮、混亂的地方呢,他們倆也基本上反映了某種中產階級人士的形象——沒有經歷過什麽困難,遵循享樂主義但眼界又很小,壹舉壹動都充滿著優越感和獵奇心。比如當得知很多印度人喜歡在每天都有骨灰倒入的恒河裏泡水遊泳後,三條太太嫌棄地脫口而出壹句:好臟啊。
而領隊江波先生接下來的反駁深深地撼動了我。
江波是這麽回應的:“並不臟,要是覺得印度臟,就應該選擇快樂的歐洲之旅,既然來到印度旅行......就請進入和日本、歐洲完全不同的世界......我們從現在開始進入已被遺忘的另壹個世界。”
江波先生是個稱職的領隊,他在印度生活多年,深深熱愛著這片土地,但他接待的大部分日本遊客,都是那麽無知,充滿著偏見。恒河,印度的母親河,總是漂浮著腫脹的動物的屍體、燒後留下的骨灰,教徒們腰纏布條穿著紗麗泡在河中,婦人們在岸邊的孟加拉榕樹下洗衣服,這就是被印度人看做聖河的恒河,之所以被視為母親壹樣的存在,不是因為有多潔凈,而是它包容、搬運著所有生物。
後來他們又參觀了壹座名為查姆達的女神像,查姆達的右腳因麻風病而腐爛,腹部也因饑餓而凹陷,乳房萎縮得像老太婆,她沒有歐洲修道院裏的聖母那樣細若凝脂的皮膚和籠罩著光輝的優雅,也沒有美麗的衣裳,她是枯槁的、行將就木的,但她表現出印度人的壹切痛苦,有著印度人所經歷的壹切疾病,甚至附有眼鏡蛇、蠍子之毒,盡管如此,她喘著氣還要用萎縮的乳房餵小孩,這就是印度。渡邊說,他想讓各位看的就是這樣的印度。
克洛德·列維-斯特勞斯在《憂郁的熱帶》裏也這樣描述印度:他們只是與***用的下水道的連接點,他們正符合壹種人類生活的觀念,把人類生活化約成純粹只是排泄功能的演練。
也許真的是地獄天堂皆在人間吧,妳很難想象這樣壹個地方——某位億萬富翁的27層豪宅旁邊就是壹個平民窟,他穿著考究的西裝從臥室的窗戶眺望下去,就能清晰地看到衣衫襤褸的乞討者以及和汙水、老鼠生活了壹輩子的窮人。
就像悲劇也是美的壹種形式,這樣壹個善惡交織、直面生死的混沌世界又何嘗不是壹件藝術品呢。印度的美與醜,都鮮活地存在著,這就是人們來此觀光的意義。
但不管怎麽說印度畢竟是世界經濟強國之壹,而另壹些國家,則徹徹底底地紮根在貧困之中,更加讓人百味交織。我想起前幾年曾去過壹次柬埔寨,來這裏的人幾乎都是奔著同壹個目的地——吳哥窟。但在去吳哥窟的前兩天,我和同伴卻被壹個突突車(柬埔寨當地的壹種交通工具)司機給騙了錢,雖然不多,但也足夠讓人對這個國家的印象急轉直下。那時還是雨季,柬埔寨的路總是坑坑窪窪,不管去哪裏都非常顛簸,漫長的車程令人厭倦,直到我真正地踏進了吳哥窟,全身才清醒起來。那些被巨根纏繞的佛塔遺跡,精致的石像,高棉古老的微笑,以及完全不知道如何憑借人力建起來的巨大神殿,高呼多少句“偉大”都不為過。而走出這座神跡,柬埔寨又恢復了原來的模樣,面黃肌瘦的當地兒童伸著手向妳要錢,連旁邊的牛餓得骨頭都出來了。客觀上,即便柬埔寨人擁有令其他國家羨慕的瑰寶,但他們大部分人都沒有受到神靈的眷顧。
整個國家最大的壹件藝術品竟然是用平民的苦難支撐起來的,當我意識到這種矛盾所在,我就感受到了柬埔寨的所有,前幾天的不悅煙消雲散,我覺得我沒白來。
也許在條件允許下,很多人會選擇去那些環境優美、服務業發達的城市旅行,但我們必須意識到,世界並不都是那樣的,有純凈得讓人產生疏離感的多瑙河,就有承載著輪回和生死的恒河。旅途落魄點也不算什麽,反而讓記憶更加穩固,更重要的是,有的地方在提醒著人們,我們的世界不是伊甸園,而是苦與美***鑄的熔爐。
印度旅遊局有句被引用到爛的口號——不可思議的印度,現在我卻要說,不可思議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