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那年,已在家休學兩年的我,選擇了去當兵。那時的我,身體瘦得壹陣風就能吹倒,系根繩就能當風箏飛上天,肩不能挑,背不能駝;初二才讀兩個月,就因急性黃疸肝炎休學,從此再也沒進過校門,寫出的字歪歪扭扭,就連自己的名字都常常寫錯,拿父親的話說,“糞坑裏的關刀——聞(文)不能聞(文),舞(武)不能舞(武)”。爸爸是個軍人出身,他盤算著,樂樂這塊廢鐵,送到部隊錘煉錘煉是唯壹的出路了!
就這樣我當了兵,扛下了四個半月的新兵連艱苦磨煉,下到了老兵連。連隊優美的環境、豐富的夥食和良好的精神面貌,讓我非常興奮。連隊政治課上,積極舉手,幹凈利落準確的回答問題;連隊飯堂前,自告奮勇指揮新兵唱歌,盡管手法粗糙,但精神頭十足、激情滿滿;走在隊列裏,喊口號和唱歌的聲音都無比洪亮;這壹切都讓連隊領導對我產生了深刻印象,特別是指導員,我才下老兵連不到壹個星期,就在全連面前表揚了我兩次。
壹個周六傍晚,我和幾個老鄉相約去大操場散步,偶遇指導員,他示意我,借壹步,聊幾句。
“小樂,我看妳精神狀態不錯,在家時幹過什麽?有什麽愛好沒有?有什麽特長沒有?”指導員很認真的問我。
“我在家就是玩,啥也不會啊!”我壹臉茫然。
“妳玩得比較好的有沒有?比如:樂器啊、畫畫啊什麽的。”指導員很有耐心。
“除了玩泥巴,別的我都不會。”我糾結了,心想,指導員怎麽啥都問啊。
“玩泥巴也不錯啊,泥人張玩泥巴玩成了藝術大師呢!”指導員繼續啟發我。
“指導員,我是真的什麽愛好、什麽特長都沒有。”面對指導員循循善誘,我只好坦白。
“再想想!喜歡什麽?”指導員又壹次啟發我。
“我愛寫!”被指導員熱情所感染,我終於蹦出三個字。其實,我所說的愛寫,指的是愛練字,部隊那時候非常流行龐中華鋼筆字帖,幾乎人人都在練,我也不例外。
“太好了!我們就是缺這樣的人才!”指導員如獲至寶,眼睛放出灼人的光彩。
幾天後,連隊通信員通知我,去團政治處宣傳股報道組報到!
這是壹九八八年的春天,報道組剛剛成立,由壹位副連職宣傳幹事牽頭,幾名戰士是從各營抽調過來的寫作骨幹,就我壹個新兵。來報道組壹個多月,我幾乎沒寫過壹篇文章,哪怕是幾十個字的“火柴盒”都沒有,不是我不寫,是根本寫不出來。但是,報道組各種名目繁多的學習資料、多達十幾份的各類報紙雜誌,以及這裏濃厚的學習氛圍和寫作人優雅、深刻的文人氣息,深深的吸引了我。
“我不能這樣就回去了,不能給連隊和指導員丟臉!”我暗暗下決心。要想取得大家信任,首先要在這裏站住腳跟。我發揮自己特長,每天早晨提前壹個小時起床,把宿舍兼工作室內內外外衛生打掃壹遍,地面壹塵不染,桌子光亮如新,每個人的洗臉水打好,牙膏擠好,開水瓶灌滿,每個人的杯子沏好熱茶。
時間壹長,老兵們漸漸接受了我,甚至喜歡上了我,見我不會寫,都寬慰我“不會寫沒事,我們教妳!”
就這樣,幾個老兵都成了我的寫作啟蒙老師,有的給我講新聞寫作理論,告訴我“狗咬人不是新聞,人咬狗才是新聞”,“寫新聞的要點是把事實告訴別人,怎麽簡潔怎麽寫,寫文章要接地氣、要讓人看得懂”,這些話淺顯易懂,至今想來,也頗為受用。
有的幹脆教我寫作小竅門,“多看報紙,看人家怎麽寫,照著模仿,可以把自己的戰友、同鄉寫進去,寫不好重來,練得多了,筆頭子自然就溜刷了。”這個方法的確有立竿見影的作用,幾天後,我就寫出了第壹篇處女作《跟蹤追雞》,寫的是連隊菜地被雞啄,戰士們順著雞的回路找到老鄉家,幫助老鄉搭雞窩的小故事。雖然只有區區400多字,盡管語句不大通順、思想不太成熟、錯別字也多,但總算“開和”了。這篇習作,不僅給了我自己極大的信心,也為領導和老兵們留下我找到了理由。何幹事誇我:“我們樂樂還是個可造之才嘛!”
我的寫作領路人何幹事是個頗有傳奇色彩的人物,他入伍前文化程度也不高,只讀過初中,但他熱愛寫作,熟讀經典,又得到高人指點,文學素養不低。我團到雲南前線參戰時,他還只是團修理所壹名班長,專門維修各種工兵裝備器材的,前方戰士浴血奮戰的英勇事跡和樂觀向上的精神風貌感染了他,根據自己身邊戰士發生的點滴故事采寫了壹篇長篇通訊,被刊登在了解放軍報頭版,鼓舞了前方戰士的鬥誌,他自己也因此被領導“發現”,借調到團宣傳股,主編戰地小報《開路先鋒》,輪戰結束後,部隊回到原駐地,他因為在前線出色的表現,榮立二等功,並被破格提拔為幹部。
可能是經歷相似的緣故,他對我格外看重,經常鼓勵我、啟發我,他說,“人生要有夢想,有了夢想就要為之奮鬥,妳的人生才是完美的!”又說,“文化底子差不要緊,咱可以補啊!若是奮鬥的動力沒了,那就補什麽都沒有用了!”他給我買來厚厚壹本《新華詞典》,說,“詞典內容豐富,天文地理、歷史人文、自然科學、政治經濟無所不包,每壹個詞條下,都有名詞解釋,裏面的知識何止千萬,妳讀懂讀會了半個詞典,就是個有文化有知識的人!”這本詞典至今還留在我身邊,時不時翻開看看,不懂的問題,按圖索驥,很快找到答案,在這本詞典裏,我汲取了豐厚的文化營養,為我壹生的工作和學習,打下了良好的基礎。
他又給我買了《唐詩三百首》、《宋詞三百首》,他說,“汲取傳統文化的營養,對提高寫作水平大有裨益,我不要求妳每壹篇都背下來記下來,至少那些短的、經典的`詩句,妳要熟讀,最好能背誦,只有這樣,妳運用起來,才會得心應手!”後來,我果然讀唐詩宋詞上癮,最多的時候也能背誦150-200篇,對於詩詞中作者要表達的意境和內涵,也能品味出個大概!難怪我幾個月後回連隊,指導員說我越來越有文人氣質,學會引經據典了。
何幹事是個非常務實的人,從來不把自己關起來“閉門造車”,經常下連隊、去訓練場、到戰士們中間采風,這時候他都會帶上我,要我多觀察、多思考,不放過每壹個細節,有了靈感就要馬上寫下來,好記性不如爛筆頭!晚上,他還要親自給我改稿,大到段落的調整,小到錯別字的修正、標點符號的運用,不但壹壹給我糾正,還要給我講出原因。
可以說,他為我的成長付出了太多的心血,也讓我對他產生了難以割舍的兄弟情誼,他低調為人、高調為事的品格,腳踏實地、植根群眾的文風深深的影響了我,成為我壹生的寶貴精神財富!
在何幹事的悉心教導和老兵們的幫助、指點下,我的進步很快,那年年底,我的新聞小故事《排長的提包》在軍區《戰友報》上刊出了,這是我有生以來第壹次自己寫的文章變成了鉛字,難掩內心的激動。
那晚,我在軍人服務社買來壹箱啤酒、幾個罐頭,還有麻花、花生米,又到食堂打了幾份飯菜,就在火爐旁擺了借來的小桌和幾個凳子,和幾個披肝瀝膽、至誠至真的兄弟開懷暢飲,何幹事也丟掉了往日的矜持,把火爐撥得亮亮的,屋裏頓時被熱情浸染,他也和我們壹樣,脫成光膀子,“幹!幹!幹!”的豪邁吼聲和搪瓷缸碰撞產生的“咣!咣!”聲響成壹片!
三十年過去,每每回憶起這壹幕,都會感慨萬端,遙想入伍之初的我,自己姓名尚且寫錯,連壹句完整的話都說不清楚,到後來也算粗通文墨,偶爾會有“豆腐塊”、“火柴盒”見諸報端,能夠享受到知識和文化帶給自己的快樂。這不正是部隊火熱生活重塑的結果嗎?除了軍營,有哪所學校能夠達到這樣的效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