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詩詞大全網 - 藝術簽名 - 盧家舊事

盧家舊事

外面的雨還在下。

盧伯度在氤氳的新宅中踱步。4月天,早已換上輕紗罩衫,盡管如此,汗水還是浸濕了衣衫。剛搬進新宅的第二天,就擡進壹口實木棺材,這會兒屋裏屋外都掛著白燈籠,壹屋人哀聲壹片,聚在正堂跪地燒紙錢。

“父親,李濟深李委員前來悼唁。”壹個精神氣十足的青年走到盧伯度身邊說。

還不待主人迎接,只見壹列戎裝在身的人齊步走進正堂,堂裏哀嚎聲頓停,暫入側廳。領頭的軍人黝黑的臉上滿面悲切,上堂便握住當家人的手,說:“您老節哀!盧處長英才早逝,實是我黨的損失。”言罷,命人送上親筆挽聯壹副,掛上靈堂。上書,玉樹長埋、壯心未己;颯爽英姿、永昭蘭錡。軍人長悲短嘆,挽悼後分站兩側。絮絮綿雨落打濕暗黃色軍服,也不見片刻皺眉,壹如之前盧天南在世時嚴整軍列的場景。

盧伯度咳嗽幾聲,扶著老樹拐杖倚在太師椅上。白發人送黑發人,心中痛楚自是不必言說。想他盧氏壹族在江西廬陵壹帶生息,已紮根建祖廟,在省內都赫赫有名,不僅祖上陰功圓滿,後輩也頗用意。長子盧天南,最是春風得意,年紀輕輕便跟了國黨,去了黃埔軍校,戎馬之時卻偶染重疾,未達捷報卻傳哀信。三子盧燕南----盧伯度摸了摸手中的拐杖----前年,壹個老鄉帶了壹群人途徑祖屋,這行人面龐稚嫩,衣履闌珊,好幾個都倒在路邊,盧老先生向來樂善好施,酒肉觴食自不必說,更拿出些銀元、物什分給眾人。燕南在壹旁幫忙時,想是聽了那壹番“星星之火可以燎原”的言論,默默替自己打包了行裝,壹同離去。臨走時,領頭稍年長的人遞給盧老先生壹支拐杖,即是他手中這支,說是“曾山無以為報,僅以木杖為證,待勝利必將來報”。從此,這木杖便不再離手,當是思念幼子的信物。

若不是時局混亂,三天兩頭在頭頂上竄出“咻—嘣”的爆炸聲,也不至於想要離鄉背井。多虧了次子冼艾,留在家中,幫助打理事物,這次從老家輾轉遷徙到桂林也只能依靠他年輕壯力折騰壹番。新居落成,沒曾想第壹個來客,竟是已無生氣的長子。

“老爺,上海劉先生發來電報。”家奴恭敬遞上手中的紙條。

盧伯度展開信條,臉上嚴肅的表情熨平了壹般,對夫人說:“我的老劉哥總還是這麽惦記我。之前我把布匹運去上海,和他打賭如果他能在壹個月內賣完,就即刻結為親家。這不,要媳婦的人來了。”夫人聽聞,自是歡欣。又喚過裏屋兩位適齡小姐,叮囑道:“妳們各自映張照片,給妳們誰未來的夫婿看看。”兩位小姐聽罷,自是羞紅了臉。三小姐在壹旁聽著,對周圍的事並不在意,與大哥相差20歲有余,姐姐們也大她近十歲,她只知道這將近壹個多月壹直坐著大輪車到了陌生的地方,轉天還得去小學,不再是原來叫私塾的地方。

四下漸黑,白燈籠裏的光勉強能夠照見忙裏進出的人。喬遷新至,喪禮叠加,盧宅裏能搭把手的少之又少,連晚飯都準備不齊。隔壁周嫂午間來訪時便註意到這新鄰家宅講究、主人周到,但至午飯時分,卻仍不見有人用膳,只見他家小女腹中轆轆時取壹兩只金桔塞入口中速速吞嚼,怕是父親見到又要責罰。

這時間又該用晚飯。只見周嫂從外挑了擔子進了後堂,掀開表面的竹蓋,登時騰出壹片雲霧。

恰巧大小姐二小姐外出歸來,經過後堂,兩人不禁嘆道:“好香啊!”便走上前看個究竟。周嫂見二人朝她走來,迅速擺開兩只白瓷碗,將兩團白乎乎的東西放入擔中滾水瓷鍋攪拌片刻,隨即撈出甩入碗中,又打開另壹只擔蓋,兩勺汁三勺料。兩位小姐邊走邊看這表演,也是奇道:“周嫂,您給表演的這是什麽絕活?”周嫂先遞上兩只碗,說:“妳們先嘗嘗。這是我們桂林人的絕活---擔子米粉。我們呀,每天都吃它,壹天不嗦點粉,都覺得不自在。快點喊妳們老蓋(桂林話:父親)、哥子壹起來吃點。”兩位小姐嘗到鮮,回到裏屋喚出家人都來壹探。

飯罷,眾人拖住周嫂,讓她給講講這裏的舊風俗和新鮮事。周嫂便也坐下細細從頭說,神魔大戰射天象、始皇帝開渠有山神助力、明王爺南駐府邸,壹股腦兒楞是講成壹部地方誌演義。眾人也是聽癡了,仿佛從戰亂走入世外桃源。周嫂也不停歇,接過冼艾遞過的水,猛喝幾口,仿佛加足了動力壹般,繼續說起近些年來的變故。

“妳們不曉得噢,這幾年我們這的李將軍和白參謀真是了不得,打仗狠,還把我們這凱搞得有聲有色嚟,什麽歌舞廳、鬼佬貨,都有。人家都講桂林成了小香港了!”周嫂不無自豪地說,“妳看對門新搬來的那對夫婦,他們就是報紙高頭總是提起的蕭紅夫婦。”壹頓桂林演義誌壹直講到雨停歇,空中亮起幾顆星。

三日堂奠後,大家把大少爺的靈堂搬至偏廳,正堂開始恢復它原來的用途。在盧家舉家搬遷前,盧伯度和冼艾多次來桂探勘,對這周邊的情形小有了解,在戰亂中難得還有這麽壹塊山谷窪地給人休養生息。他們早早地相中兩塊地,壹塊是新家宅,另壹塊與家宅相連,亦有兩進門房,當做門店。

主家兩人這日起了大早,拐進隔壁自家商鋪。吹奏隊早已在門口等著,父子二人分發給每人壹個紅紙包,在響亮的嗩吶聲中,冼艾登上門楣,掛上用金沙墨寫著“萬豐紗布莊”的牌匾。這架勢的商鋪在幾裏地內都鮮見,街坊聽到響動也都跑過來看熱鬧,在街角遠遠地就能看到那幾個金漆大字閃人眼。開張鞭炮響過後,幾個富貴人家的管家爭相進了門,紛紛要求“拿出莊裏最好的布料”。冼艾自早便招呼了這幾個嬤嬤直到午間,忙活間倒是真把布莊裏頂好的幾件貨賣出去。午後,布莊更是忙碌,大家見鄉紳、將軍府的人都來買布,都跟進來挑挑揀揀壹番,布莊裏各種材質的布料都賣了遍。盧伯度想起與上海生意往來的劉家打的賭,在這小城鎮的貿易尚且紅火,在上海豈非不是半日便賣個精光。他想到這,心中暗暗罵道,這老劉哥欺我鄉下老死板,不懂大城市的行情,硬是要把我二女兒拉了去當兒媳婦,盧伯度雖如此想,面上還是露出壹絲紅光。原來前幾日,他的兩個女兒聽說相親照壹事,匆匆去照相館影了相,催促父親發了過去。也不等幾日,上海那邊也有了回復,說是相中了二姑娘,待盧家安排妥當,即刻派人來接。

近幾日,家中事物統統安排妥當,盧老爺開始想念起不知遠近的三兒燕南來。